鄭保瑞
TEXT & PHOTOGRAPHY BY 何兆彬
喜歡古怪的情感
香港電影圈人都說,早在鄭保瑞當副導演時,他就是行內數一數二的副導演,技術好、執行力強。鄭保瑞承認自己是技術型導演。他從少讀書不行,掛着玩耍,中二就被學校勸說退學,中五畢業後做過設計,然後入了電影行做場記。當年香港電影市道不俗,還有製作公司專拍「埠片」(專賣給外埠的電影)。入了電影行他覺得它太有趣,就離不開了。做了兩三部片後開始做副導演,他做過三級電影,又參與過拍電視電影。他替林嶺東《大冒險家》做副導演後,林往荷里活發展,他再參與了劉偉強拍攝第一集《古惑仔》(1996)。
今天拍億萬製作,但鄭保瑞開始執導時整部電影只有不到九萬港元預算,他首部長片《第100日》拍於1999年,拍攝前他曾到電視台工作但並不習慣,再回到電影圈工作,決心要創一番成績,當年遇上中大電影公司,會給機會新導演4.4萬成本拍45分鐘短片,結果他提出想要8.8萬拍足90分鐘,成功爭取,鄭保瑞頭四部作品《第100日》、《水着青春救生》、《摩登姑婆屋》、《發光石頭》都極低成本,拍得粗糙,票房也很差,分別只有$5,010到$37,600,回看這段日子,他說:「最深的記憶是我由不懂開始,慢慢嘗試,譬如拍《第一百日》其實真的不懂創作。但回顧過去,就看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當年每日打開一份報紙,看看有什麼新聞你最留意 ,慢慢了解自己是什麼人。」
他把那幾部作品視作習作,習作之中,漸感覺到自己對什麼比較拿手順手,「當年有對老夫婦,丈夫在家裏去世 ,她把屍體留了在家裏,全家連兒女都知道 ,但一直都沒有人報警,她一直伴着屍睡覺。但那一刻我覺得,那個愛都去到很大,兒女一直都不報警。這是這宗新聞對於我來說最大的感覺!慢慢你就發現,其實你喜歡這些古怪的情感。」
《意外》2009
今屆電影節選映鄭保瑞十二部電影,包括了最早期的《第一百日》(1999)和《發光石頭》(2000),因為前者原片拷貝其實已遺失,但電影節找到了市面上曾出版的VCD來放映,他笑:「因為它連DVD都沒有出過 !電影節今次真的很幫手,他們找了很多以前的戲,質素又不是很好,他們問我放不放,對於我自己的生涯來說,這幾部都很重要,幾有價值。」放映作品之中反而沒有他北上拍的兩部《孫悟空》,他曾表示當年北上拍《孫悟空》,到了最後也會問自己到底這兩部是否自己作品?是這原因所以沒有放入片單之中?「不是,電影節有跟我商討過,當然我們都希望聚焦在我在香港拍過的戲。你說要拿《孫悟空》來面對的話,其實所有我拍過的戲我都面對不到,不是《孫悟空》一部,而是我不會看回自己的戲,我只要看15分鐘就必然會熄機了。我覺得 ,不要留連在自己做過的事,好和不好,都不應該。」
《愛,作戰》2004
有暴力沒有美學
今屆電影節,以美國電影學者大衞博維爾對港產片的評價「盡皆過火,盡是癲狂」來介紹鄭保瑞,他本人同意嗎?他笑笑:「我想是的。因為其實我自己我未必會拍一些很寫實的東西,不是不得懂拍,是不懂將它變得好看,所以我自己看許鞍華導演的戲,我是非常驚訝,《天水圍的日與夜》有些什麼呢?為什麼會這麼感動呢?」他說:「我相信每個導演都有不同的看法,那這種比較過火,比較瘋狂,可能就是我心目中的原動力。」
他口中的比較過火,在影迷眼中就是暴力,鄭保瑞:「我永遠逼演員去到一個極端的狀態,希望他有一種爆發力。
《狗咬狗》2006
拍得暴力,但鄭保瑞有個14歲女兒,幸福家庭,「是,很幸福!」他說之所以愛拍極端的題材,是因為他在新聞裡找素材,會幻想人處於絕境時的狀態,「譬如你會想像烏克蘭人怎樣生活,當土耳其地震,新聞照片拍到爸爸看着女兒被瓦礫壓在下面,父親捉住她的手坐了三天,陪着女兒死去。那種真實,對於我有很大的感觸,其實最戲劇化的事在現實就發生了!」他拍動作戲,只有一個目標,就是盡量還原那一槍、那一拳,「如果那一槍是覺得痛的,那應該要痛!暴力是會令人受傷的!其實我不是很懂怎樣將暴力變成浪漫,變成很有型。有些戲開槍啪啪啪,然後又轉圈,很多人會喜歡,覺得很型,我不是很懂這些東西。」所以你的暴力不是所謂的暴力美學?「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美學這兩隻字,那是某一種寫實,是某一種掙扎,我盡量去還原。比起真正受這一槍那個人,我感覺不到萬分之一,但我覺得應該要還原,我不會告訴你打那一拳有多麼漂亮,多麼英雄,但是我會告訴你有多麼痛,多麼受傷。」
《智齒》2021
選映十二部放映作品,四部有強烈打鬥或暴力場面,比例不算很高,但卻可能是他最簽名式風格作品,要他自選代表性作品,鄭保瑞提到《狗咬狗》、《意外》、《智齒》三部,「這幾部真的很代表在當下那一刻我自己的感受,或者我對電影的一種看法 ,在我電影生涯裡面經歷很多,是最關口的電影。對我自己來說這三部我覺得是很有價值的。那你說是不是自己最喜歡呢?其實很多問題,拍完或者做後期你已經慢慢知道。」
2021年《智齒》可能是他還原暴力的極致,片中王桃(劉雅瑟)由片初被虐打到尾,廖子妤演的角色既吸毒,片末還要被姦殺,「很多人看完都覺得,為什麼你拍到這樣?有些人覺得我侮辱女性㖭,但我自己會說,我就是要拍到人驚,盡量還原到當事人經歷。那種真的是一種創傷,如果是的話,我就要讓你們看到。至少我不會告訴你,他手一動,我就剪去別的地方,聽到聲音就算了。因為暴力就是一件這麼骯髒的事,它很直接,是一件這麼難受的事。」他說,這麼拍戲會有人反感,有人會罵的,「但如果你叫我選擇,我仍然會這樣處理。我的暴力就是這樣。」
《智齒》有一定爭議性,但他還是堅持己見,「其實有其他可能性,但越樂觀其實就越悲觀,我都跟編劇說過,是有這個可能性的。」有沒有曾經拍了,過後覺得過火了的場面?「沒有的,我到現在都不覺得特別過了。」又有沒有覺得為何當年不再盡一點?「那又沒有,我覺得差不多。其實《智齒》拍好後,(游)乃海在上畫前先看了,他跟我說結尾是可以再盡一點,他說結尾劇情應該是要寫到池內斬了雅瑟的手!但是我覺得好像不用吧,這跟我和健兒(編劇歐健兒)想法是有點距離。」
《智齒》拍得這麼殘忍,結局任凱(李淳)跟王桃說「斬哥已說了對不起,他說已原諒了你」,鄭保瑞自己覺得任凱是在說謊,「但是我沒有剪掉李淳這段話,就用它吧,其實這只不過是一個希冀。我們很疼愛雅瑟,我們希望這個角色可以釋放。」所以你對這個世界很悲觀,你的世界比你的電影還要悲觀?「我很悲觀 ,但是我信有希望。我希望有希望 ,但我信在這個世界一加一從來不等於二。因為絕望,所以我更渴望有希望。電影一定將某些東西放大了,放大了的時候 ,那個感覺會再極端一點。」他在舊作《狗咬狗》中寫柬甫寨青年細鵬(陳冠希飾)個性好勇鬥恨,被利用作殺人機器,他跟李燦琛飾演的探員狄偉惡鬥連場,最後懷孕的妻子為了讓把他從仇恨中解放,決定自盡,死時細鵬拿起刀子,將妻子肚中的嬰兒取出,「我為什麼堅持《狗咬狗》最後要有這一幕,要開肚把BB取出?要不要這個鏡頭?我堅持了很久。我堅持觀眾感受這個鏡頭,觀眾最不想面對的東西就是這把刀,但是就是這把刀就讓小朋友出世,你的人生其實是否沒有面對過這麼殘忍的場面?有時候我會覺得,真實世界人們面對的逆境,比起烏克蘭和中東國家的人民,我們拍攝的只是小兒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