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創本土木家具品牌 工藝何價？

數十年前，港人的家具都是香港木工師傅製作。後來工廠北移，平價組裝的家具店出現，本地家具店越來越少，傳統工藝也陸續消失。

近年來，社會重新讚頌傳統工藝，展覽空間找老師傅做分享會，民間舉辦工藝工作坊。創立於2017年的草途木研社，令港人印象最深刻一役，是他們在颱風山竹襲港造成市區大量樹木倒塌後，主動到現場撿倒下大樹，免得它們被全送到堆填區。以往木研社教木工班，近期成立了品牌MADE，上月與兩個長期合作單位舉辦家具展覽。作為一個現代城市，為何香港需要有自己的木藝？傳統工藝還有存在價值嗎？

燒杉象徵浴火重生

「做這次展覽的起點，是MADE的幾個木匠，在疫情完結開關後工作大減。我們討論，其實是不是可以除了B2B或工作坊之外，可以有其他方法維持下去，例如造家具給香港人用？」MADE的Arthur透露，疫情期間港人都來上木工班，但一開關，加上移民潮，參加的人數大跌九成，收入驟減。

展覽共有三個單位參與，除了MADE（即草途木研社IG：@madefurniturehk），還有專門替藝術書做設計、為品牌做Branding的阿卓（Renatus）的Edited，以及430 Limited的Dio。430是空間設計公司，除了做室內設計，Dio也從事很多科技相關，融合了創作和科技等展覽工作。

「輕重（原型展）」以榫卯、燒杉、上漆等技藝製作，展出一共13種手造木工家具。當中不少設計，都用上日本的燒杉（Shou Sugi Ban）技術製作，以象徵浴火重生。燒杉是以火烤木材表面，使其碳化，以作防蟲防潮之用的傳統工藝。本來展覽要替品牌開發新產品，增加收入，但結果做出來的家具處處放入了訊息，部分實用性不高，商業味反而不濃。例如其中一件，是一個靠牆，用作擺放畫作的木架。另有一個讓你放上自己喜歡的書籍，以作「供奉」的小書架。他們設計的木枱，枱邊四個角落，都各有個小洞直達地面，設計絕對不尋常。

工藝是文化實力

阿卓說，自己平常要照顧客人，通常都問客人要什麼，構思時較少向內在去找靈感，但這次不一樣，「我們構想每一件傢俬，除了功能之外，開始想還可以有什麼東西放進去？我們選擇了和自身環境有相關的一些記憶、一些情感、一些我們未來會見到的狀況，融入設計裡。叫原型展，因為所有家具都不是預製的，希望人們看完才去選擇自己適合可以訂造的設計。」

草途 / MADE宣揚環保，平常做很多Upcycling的項目，把舊物再利用。草途負責人阿恩（翁泳恩）之前有個組織叫「青春工藝」，由一班年輕人在老師傅身上學習技藝，做社區項目及教班，Authur：「創立草途是想傳承工藝，教導並傳播給其他人，我們做很多榫接。隨着客人增加，也想嘗試做零售，但香港做工藝成本高，人工貴，全港只有約十家手造家具店。我們的產品會有點貴，同樣的價錢，香港人會寧願買歐洲、日本的家具，還有另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的宣傳比較弱，品牌不為人認識。」

既然歷史讓木工在香港消失，被淘汰了，是否已證明它在本地不行？為何還要做這件事？Authur：「以前香港還有做入榫工藝的師傅，後來經濟起飛，全部家具都變成了釘板。時光飛逝，到了疫情下，大家不能出門，城市的內需多了，那一刻我們發現了有需要去做這件事。」
阿卓：「五年前，日本鳥取的文化振興局找我們做一個項目，我和同事一起去了當地，看到很多鳥取的工藝，包括做和紙、做木工、陶瓷，不同類型的手工藝。好笑的是，當地官員跟我說鳥取是整個日本GDP最低的地方！他不是羞恥地說，而是他們很清楚自己創造的價值，GDP最低，就代表着日本的經濟上完全沒有依賴這些產品。香港很小，但她對我來說最吸引力、最強就是多元，只要保留這份多元，對整個經濟是很有利的。支持本地的工匠，不是單純因為他們可以做漂亮的家具，而是因為他們可以做屬於這個地方的東西。工藝不會為經濟帶來立刻見到的效益，但它其實是文化實力很大的部分。」

島國的美學

三個單位曾替香港一些企業做室內設計，用上MADE的木工家具，Authur：「客人見到有香港工匠，才想到原來香港有這樣的東西，只不過之前不知道。所以談到淘汰，其實香港家具是有需求的，只是人們不知道。」他說：「香港這個價位的木家具，一直都有市場，但木匠不會宣傳，知道的客人較少。」

「日本也是經歷過很多代人努力，才會有現在的名氣。京都有很多很好的手工藝，很多都來自鳥取。我們做這些東西，未來想嘗試出國給外面的人看，其實它們是在展示香港是有文化實力的。」卓：「如果你今天會欣賞日本的工藝品，其實是你理解到日本推廣的文化實力。我們有沒有正視過自身文化身份呢？去到最後，你有沒有辦法跟別人說我是什麼？我是誰？如果大家對於自身Identity有慾望，你自然就會對工藝品有渴求，用它去理解自己。」

三個單位分別做Branding、室內設計和工藝，對美很敏感，也都感到今天城市設計 / 美學水平的衰落，「美學崩壞，是連官方的東西也都只有街坊福利會的水平。我不認為它（政府宣傳）的訊息有何問題，但作為設計師，我知道它們的設計是可以做好的。我們常說日本的美學水平高，那是因為日本是個島國，島國的資源有限，不同國家的大陸地區都會覺得自己的資源豐富，有東西壞了就丟掉換新的。但對島國來說，必須物盡其用，因此才出現了Wabi Sabi（侘寂）美學，這種不停循環物料的哲學，它宣揚東西雖然用舊了，但比新的還要美。金繼也一樣，碗跌破了，用金繼維修它，不是為了讚揚它破了，而是要知道它的美，是基於生活而出現的。」

阿卓說，香港人現在的生活混沌，沒有方向，「現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提倡一些生活方法，影響更多人。我們買歐洲家具，跟隨了他們的生活模式，其實也可欣賞一下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生活模式。」

AI年代的工藝

展覽開幕以來，家具賣了一些，但市場反應最好的，是一個用燒杉技術製作的木酒杯，有客人喜歡用它來喝日本清酒時，帶有一種木碳味，「我們一直有造小物，但核心問題是，香港沒有Select Shop售賣這些東西。如果現在你辦一家街舖，賣本地工藝品的風險很大，因為香港目前的遊客實在不多。其實內地遊客現在來香港，都喜歡深度遊，不過香港沒有提供這些東西給他們吧了。」

一家街舖，賣本地工藝品的風險很大，因為香港目前的遊客實在不多。其實內地遊客現在來香港，都喜歡深度遊，不過香港沒有提供這些東西給他們吧了。」

Arthur說，在踏入AI人工智能的年代，他是相信工藝有前途的，「我曾跟一間國際學校聊天，他們有很多CNC電腦設備及激光切割工具，只要畫一張圖，機器就可以塑出設計的形狀。但校方也覺得工藝會在未來越來越重要，為什麼？因為親手去做的質感其實不同。做木工有點像冥想，木分順紋和逆紋，你不了解它其實不會做得好。工藝在未來，會變得不可缺少。」

阿恩：「電腦造的會越來越完美，但它予人的感覺會假，人手造的東西，每個同事修的角都不同，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

阿卓每天都用電腦做設計，他說：「當大家都會用AI，客人也會自己用AI，但人眼是分得出的。AI是用現存的資料合成的，不是無中生有。有趣的是，當每個人都用AI，它就會沒有價值了。工藝的價值會越來越重要。但AI代勞的工序，其實本來就不應該是人手做的。我做書本設計，入行時已有很多人說做這一行一定會死！但幾年前，開始有人跟我說電子書已死！我反問：電子書何時生過？」他說，AI消滅的是人類營營役役的工作，而不是工作的價值。你很樂觀啊！「對，做設計師就是要樂觀的，悲觀就不用做設計了。」

阿恩說，做這個展覽，她不斷思考為何要有香港製造，有前輩跟她說，要消失就由它消失吧，有什麼好可惜？「如果所有東西都是從外購入，那麼這個城市的樣貌就是別的城市的模樣了，但香港的獨特之處，是例如代表香港的帆船（如今遊覽船的造型），是中式船但因為要符合西式法例，才會變成這樣，它跟珠海的船是不同的！我們什麼都外購，正正在害死這個城市的外貌！」

TEXT & PHOTO（PORTRAIT）BY 何兆彬（部分相片由被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