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50-60年代,美國社會不如今天平等,在藝術圈裡女藝術家很少,黑人更少。若你既不是白人,又是女性,機會自然不如別人。誕生於1943年的黑人藝術家Howardena Pindell今年81歲了,仍然持續創作。她今天是美國著名藝術家,但年輕時的日子並不好過,身兼藝術家、策展人、藝評人、大學教授的她,近日在香港首次舉辦個展,我們遠道找她談她的創作生涯,她的作品,她怎麼在艱難的日子走過來,她那些抽象作品中,為何又總是充滿了種族、女權、暴力、奴隸、剝削等議題。
TEXT BY 何兆彬(圖片由 WHITE CUBE GALLERY 提供)
曾在MoMA工作十二年
美國費城出生,是家中獨女,Howardena Pindell從中學開始接觸舞台劇,她又演又設計布景,大學時,她先後進入費城藝術學院(UArts)及泰勒藝藝術與建築學院(Tyler School of Art and Architecture)就讀。1965年,她在波士頓大學獲學士學位,67年在耶魯大學得碩士學位。同年,她到了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工作,同時在工餘創作。1972年她舉辦第一次大型個展,1979年,結束了在MoMA的工作。
同年,她開始在石溪大學(Stony Brook University) 任教,一教就是43年。離開MoMA,據記載是因為 79年Donald Newman在Artists Space舉辦相當爭議 性名為《N***** Drawings》的展覽(按:N字是對黑人的貶詞),Pindell因為不滿MoMA沒有譴責Donald Newman,憤以辭職,可見她是個烈女。
多年來,在藝術圈的不同角色,對她來說有何意義?它們又怎令她成長?
「我在石溪大學教學已經43年半,在此之前在MoMA工作了12年。我在版畫和插畫書籍部門工作,這部門前身是叫素描和印刷部。離開前我的職稱是副館長,過程中我學到了很多有關檔案和不同紙張用途的知識,例如不要使用白報紙,因為它會分解。我開始自己製作紙張,紙張修復師教我如何通過濾水以及不將紙張,別讓它曬到陽光下,保護紙張。我也從博物館收藏品中學到了很多,公眾不在時我會參觀作品。在替藝術作品編目的過程中,我了解褐斑(Foxing)和手指印等問題。不論使用油畫或塑膠彩,你都會遇到不同的問題的。」
今天Pindell畫塑膠彩,但原來當初她用的是油畫顏料,後來發現自己對顏料產生過敏,於是轉了材料。「塑膠彩可以造成質感,可以噴,可以畫在紙上。」Pindell說:「我覺得人生中的這兩個角色(藝術家/教學)是上天給我的禮物,作為教師,我可以幫助學生創作存世的作品。這讓我關注學生,建議他們去博物館、藝術畫廊、藝術家工作室,參觀他們可能感興趣的作品,甚至去MoMA和大都會藝術博物館(Met)的修復工作室參觀。我也鼓勵他們專注於感興趣的主題,並選修——陶藝、雕塑、印刷技術,甚至手工藝等各種課程。」
飽受歧視
從那個不公平的年代走過來,Howardena Pindell用第一視角,見盡社會的不公平。她曾表示自己的父母以為她是男孩,本想把她名字改成Howard,她誕生後知道是女兒身,才加上ena變成Howardena。她說在藝術圈,藝術家(Artist)這個字本來就代表了「白人男性」,如果你膽敢批評白人男人,代表了你正在審查別人,這一切,對她來說都很難。「當我在耶魯大學藝術建築學院完成碩士學位後,抵達紐約,那絕對是藝術界的白人男性世界。藝術教學的機會也非常有限。我只獲得了一次教職面試。」Pindell說:「他們因為我名字中的Howard以為我是男性,當發現我是女性後便拒絕了對我的面試!也許也因為我不是白人。當我偶爾被納入考慮時,白人男性和某些白人女性主義者會變得憤怒。他們不希望我被聘用。」
她說,當初她在紐約市的上東區上班時,經常被粗魯地問「你想要什麼?」有一次,她被邀請參加古根漢博物館(Guggenheim)的招待會。當抵達時,其他來賓問她:「你在這裡做什麼?」她說最過份的是,有很多年,聚會中有一位白人女性主義者會說「Howardena並不知道自己是黑人」。多年來她不斷在作品中涉獵社會、公平等議題的原因,但她補充,以上的問題目前已經有所改善。兩年前,她還在研究奴隸制度,今天她說:「我仍在收集積資訊和書籍。威尼斯和佛羅倫斯曾有奴隸市場。維京人是奴隸商人,他們會奴役來自不列顛群島的人,並將他們送往土耳其。他們也奴役自己的人民。研究期間我在忙其他議題,這方面的進展有些落後。」她關注社會上性別等公平議題,明顯很不滿剛剛的美國大選選舉結果,她說:「最近的選舉讓我們又倒退了很多年。我並不樂觀。」
點描和打孔機
Pindell的畫作都是圓點的抽象畫。她說自己早年也畫具像畫,是剛到紐約開始時轉畫抽象的,開始畫圓點,始於在耶魯讀書時,受到同學Nancy Murata的影響,「她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像催化劑一樣。但我對圓形的迷戀,是在我轉向塑膠彩後出現的。」她喜歡抽象大師康丁斯基(Kandinsky),喜歡點描派Seurat。也喜歡杜象(Duchamp)和超現實派Magritte,「我在MoMA看到了康丁斯基。我還喜歡EvaHesse。我小時候在費城博物館看過杜尚。我認為,身處於令人讚嘆的藝術之中奮鬥,儘管面對拒絕或被嘲笑,卻不放棄,一直給我繼續探索的力量。」
近日她在White Cube畫廊的採訪片段中表示,還在童年時,美國實行種族隔離政策(Segregation),她記得有一次,父母帶她去探望外婆,大家開了車去喝父親喜愛的根汁啤酒(Root Beer),當時她留意到,她們用的杯子底下有個紅色圓點,紅點代表黑人專用,因為那年代黑人和白人不能共同一樣的杯碟。「我認為,圓點就在那一刻深深擊中了我。」
她的畫作尺幅很大,她喜愛用圓點組成巨大而有點像風景的抽畫巨構。這手法有點讓人想起點描派的Georges Seurat。有時Pindell噴上圓點顏料,有時用畫筆,有時利用打孔機來切出圓點。她相當喜愛質感,總喜歡用打孔機切出大量圓點,堆上畫面,讓它們在光線下折射,更具趣味。「我開始時使用打孔器,但現在製造的打孔器,一次可以打出30個或更多的圓點!我使用的畫筆有大有小。如果畫噴點畫,主要工具是一小瓶塑膠彩顏料,再加上噴霧器和Tension Breaker(按:一種讓顏料更吸進紙張的塗料),現在我多用工業噴槍。Tesseract 和Deep Sea系列我僅使用噴罐,剪紙和縫製的部分則使用畫筆,然後隨意地畫上顏色圓點。」
Pindell要表現的主題是大自然,在香港舉辦的個展,命名為《深海,幽境》(Deep Sea, Deep Space),「我非常喜愛大自然。尊重自然,是我從父親那裡繼承而來的。小時候,我們會釣深海魚。長大後,我曾經搭乘學生船從法國前往紐約,在海上遭遇了三級颶風。那個風每小時125英里的風速和60英尺的浪,相當可怕,但船長非常出色。因此,我看到了並感受到了海洋的另一面。我有時會羨慕那些探索海洋的潛水員。」
她說,自己在休假期間上了一門天文學課後,開始對宇宙和外太空產生興趣。「我驚訝地發現,地球以每小時67,000英里的速度繞着太陽旋轉。我終身學習,通過手機上谷歌探索外太空、火星和星雲,這些地方是星星誕生的地方。我有時可以坐上幾個小時,閱讀網上的這些內容。網上故事很多,有人探索了土地、海洋和宇宙的許多領域,若不是有了上網,大家根本不會接觸到這些領域……有時內容太多了,讓人不知所措,有些超出我的理解範圍,例如量子物理學就很有趣。」她說,自己最喜歡的網站有大量深海生物圖片,其中一些生物是透明和發光的。「大自然本身就是藝術。大自然的藝術不斷激勵着我。」
四維立方體
Pindell喜歡科學,多少受到父親影響,因為她父親是一名數學家,「我記得童年收到的第一份禮物不是洋娃娃,而是一台顯微鏡。我喜歡觀察微生物在費城的自來水中游動,我會在玻璃片上放幾滴水,看着裡面的東西移動!高中時,我成績最好的科目是化學(我喜歡化學的平衡方程式)、幾何和生物學。」今天,她說自己更多靈感來自網上看到無涯的新知識。她承認父親是自己創作上一大靈感來源。2022年開始她創作「四維立方體」(Tesseract)系列,「四維立方體」這個字是指四位的超方形(hypercube),就是一個科學概念。
「我在疫情之前買了一個新的顯微鏡,目前還沒有使用過。現在我擁有一個很棒的畫室,它鼓勵我挖掘新意,留在裡面一直玩。『四維立方體』是一個四維立方體——我把它當成四維圓形和各種形狀來使用,它們主要都是幾何形狀。有時,這個系列看起來就像是宇宙一樣。」
81歲仍然孜孜不倦,創作、教學、研究都沒有停過,為什麼?「創作藝術滋養我的靈魂。我有一個出色的畫廊團隊和積極的工作室環境。沒有這些,我會更加悲觀。」
Howardena Pindell《深海,幽境》Deep Sea, Deep Space
日期:即日起至2025年1月8日
地點:白立方香港(White Cube)中環干諾道5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