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讀女心經：【搵鬼做訪問】無你修 寺山修司

日本前衛老祖寺山修司（修哥）卒於1983年，他死我生，卻每每在修哥的文字讀出共鳴。這個訪問，是「找數文」。事源本年四月中一連幾天看到好些「網絡紅人」把喝茶吃飯插科打諢的對話筆錄，數百字無物雜碎，竟詡稱「人物專訪」，心諗「是但做個死人訪問都好睇過呢堆嘢啦」，小暑之日，執筆草成此篇。修哥說過「人死後，只化作一堆文字」，在洋洋字海之中，盛載的思潮卻能超越時代活下來。荒唐，是另一種邂逅，總帶不期而遇的驚訝。《無你修》這訪問是看了很多寺山修司的劇本、散文、詩集、錄影訪問、親友自述寫成的偽訪談，希望來個隔世真交流，也算是偶遇修哥十五年來的一個小小總結。

修哥，感謝你留下很多的字，讓我隔了30年也能與你相遇。

《無你修》 寺山修司

人稱修哥，寺山修司的身份用潮書文可說是「交叉聯乘跨界王」：劇作家、詩人、俳人、攝影師、電影導演、影像藝術家、馬評人、 拳擊評論員。九萬幾個身份，究竟你正職係乜？修哥揚眉，「我正職就係做寺山修司。」唔扮嘢，做自己？「一世人其實就係一台做足幾十年嘅戲，為梳理自己係一個點嘅的人，乜嘢場合、講乜嘢說話，每日來回虛實之間都靠演技。」 以為一代前衛祖師爺會很誇張，但眼前人用字狠準，說話快，聲氣卻是斯斯文文略帶愐腆，不像戲子，端是一個機智書生。

十八歲創立以十幾歲俳人為中心的文學誌《牧羊神》、同年獲短歌研究新人獎，入讀早稻田大學教育院國語文學科；二十歲腎病病危留院，向同室韓國病人學會競馬等種種賭藝；廿二歲大學中退；廿四歲加入石原慎太郎、大江健三郎等文人創立、反美日安保條約的「青年日本會」，同年編劇作品《狩獵成人》因「煽動革命及暴力」被國安局扣留問話；廿五至廿七歲經常出入馬場、拳擊場，在廣播劇、電影劇本、敍事長詩、散文以外開始撰寫拳評馬評；三十歲與當時事業起飛的吉永小百合於NHK收錄廣播詩劇《二十歲》；卅一歲與橫尾忠則、九條映子、東由多加等人創立前衛實驗劇場「天井棧敷」，大學肆業出身短短十二年，出版十一本詩集、詩評、散文集，獲九個藝術、廣播劇、文學獎。以後都是歷史。

問修哥知不知道被香港真偽文青封為「icon」？答曰「乜嘢係偽文青？」得知今日香港各種青年定義後，微微嘴笑住答「咁我應該係廢青。」嘩大佬，畀條路行下好喎。

我笑他人看不穿

異色獵奇四隻字常見於修哥作品的評論，舞台劇尤甚。駝背男、失心瘋、老虔婆、裸女、力士、侏儒、小丑；《毛皮瑪莉》以女裝男妓瑪莉，將美少年養子宛如金絲雀一樣圈養，迫視母子關係困獸愛恨轇轕。全劇有老中青男女角色，卻一律由修哥親自於東京的基吧相人選角，全男班擔演。「但主角只有丸山明宏才能演活40歲風華正盛的妖冶瑪莉 」丸山明宏，歌演藝一絕，日本戰後第一位singer-songwriter，風魔萬千少女。事業高峰之時，公開出櫃，擁護者反撲，老闆不容；演過此劇後不久， 易名為美輪明宏，至今以女裝堂堂正正示人並以此為「性別的戰鬥服」。

在所有異色邊沿，照見真我，是寺山修司作品的永恆命題：荒唐即真實。「老家青森縣港口有專接水手客的花街，我在高二時遇見一位54歲名為『多米子』的易服男妓，好震撼，我覺得他是最接近『詩和現實』的東西 。」《毛皮瑪莉》台詞：男人又點呀？男人之中有人行船、當差、踢足球、做學者，扮演種種角色都係為咗滿足自己，咁我扮女人又何足怪？「看過丸山反串演出江戶川亂步的《黑蜥蜴》，瑪莉一角非他莫屬。 」變裝易服是扮演另一個角色抑或完成自我？ 「可能咁講有啲怪，但我覺得人响扮演某種角色嘅時候，反而更能暴露真我。我寫荒旦奇人，因為這班人已經响社會邊沿，無嘢輸，更加真性情」直說黑暗心靈，演的皮相愈假，本我愈真，演技是爭扎，也是修行。

重重敲醒沉睡的心靈

《大山癡肥子的犯罪》是500公斤重磅版《仲夏夜之夢》，五位啖啖肉肥胖演員以馬戲團輕快爵士調，邊跳唱出邊緣孤兒悲涼身世，歷盡慘事，200磅重的主角癡肥子抬頭望星空，寫了人生最短的詩「眼淚是世上最小的人造海洋」。歸途上此時此處此模樣，早過中島哲也《花樣奇緣》足足40年，該劇上演之時更特地邀請相樸手、自衛隊員、脫衣舞孃，所有體重200磅以上人士免費，台上台下肉騰騰 。

街頭意興劇《Knock》，在東京杉並區連續30小時游擊進行19個劇目，與路人共同成就作品。 有人投訴，警察介入，新聞大肆報導，指破格意興行為藝術幾近「尋釁滋事」，令居民恐慌。得罪問句，算不算計到盡大耍營銷手段？「今時今日，與其要人坐定定睇演員做戲，我更想佢哋直接參與，古典戲劇係由舞台呢個觀念發展出嚟，台上有台上身水身汗，台下有台下印印腳，我想做多啲。」所以走上街頭？「只要一個空間有三個人存在就係一台戲，一個演，一個襯，一個睇。《Knock》不設門票，想參加的人可以買『住民證』，『住民證』有效30小時，為保持神秘，所以上演當日先可以憑證交換地圖，地圖註明何時何地有乜上演，你想睇戲就要自己搵。」攪亂檔介入生活，有心嘩眾取竉？「整個演出只問一個核心問題『所謂清平日子其實係乜嘢？』劇目叫《Knock》就係想敲醒每個人，其中『家訪調查』由演員著到V煞咁款假扮政府國勢調查員，逐家逐戶做突擊訪問；又有一幕演員趁人多走入公共澡堂，泡澡時突然講起戰爭往事，已經付錢的澡堂客人竟一一離開，怕聽下去。而家啲人只見樹木不見林，人、家庭、社會，閂埋門係咪等如太平無事？如果一日嘅騷動可以令佢哋醒一醒，諗下自己每日點做人，我覺得呢個殺入群眾嘅街劇已經成功達到目的。」

扯唔扯，係思想問題

寺山修司作品經常出現離家出走、殺母、棄母、少年被中年女人強姦情節，父親死於戰爭，母子相依為命，卻長期苦於母親歇斯底里的獨佔慾。修哥拍拖，修媽在劇團發神經「你試下吖！我打電話同週刊報料！」；新婚，修媽往小倆口的新居掟石，硬要遷往同住；《毛皮瑪莉》、《邪宗門》、《死在田園》連連獲獎，修媽寫信道「修仔你點解要寫到自己阿媽好似癲婆咁？點解一件好事都無寫？點解淨係寫到自己咁巴閉？點解要向我『復仇』？點解我要受你嘅罪？養育之恩你毫無感激不特止，仲要向阿媽復仇？因為我生咗你？咁你不如死咗佢！你唔死我都殺咗你！」每問修哥身邊任何人，由秘書到前妻到劇員，無人能與修媽和平共處超過三個月。家母也是鬱躁症患者，發作起來叫人束手無策，修哥的情況，多少能感同身受。

劇團樓下開設咖啡室由母親打理，算是安置修媽的折衷辦法？「我媽係私生女，一出世仲係滿身鮮血就被生母用報紙包住遺棄田邊，佢好想要一個永不分離嘅家庭。」在《死在田園》你自況心境，想出走又折返屋企「因為我阿媽真係講過，如果我離家出走一定會跟住我一齊走，咁即係走到天腳底都走唔甩」，但你一而再想在電影裡殺死母親重新做人噃「我都落唔到手，即使戲內都做不到。世人係無可能愛一個人而絲毫無傷，當然，唔愛亦唔代表你無傷害到人。」

談愛與慾，修哥身邊有跟隨十幾年由戲迷變秘書的田中未知、仍在劇團共事的前妻九條映子（現易名為今日子）是松竹映畫女藝員、天井棧敷劇員有一代妖物名模山口小夜子、脫星新高惠子常陪左右，女多人不怪。「性行為只係一種運動，但扯唔扯係來自思想。」今日流行文化賤賣意淫，對著漫畫「打J」、和 H game 的角色談戀愛，算淪落？「性愛是源自想像力，單戀妄想就好似黑膠唱片嘅背面 ，朝下嗰一面根本掂唔到枝唱針，你起勢咁轉都無人聽得見」何謂愛？ 修哥沈思一會「愛很重，跟道別差不多沈重。道別是總結某段人生，愛也差不多吧。會難過、會傷，未試過道別的人生，不算活過。只懂道別的人生，也不算人生」好玄，好重，似懂非懂。「今日我哋事事假手於人，衫褲鞋襪都係量產製造、煎塊牛扒都有人代勞，甚至連政治，我哋都竟然放任代議士決定自己嘅生活制度，人生在世，至少留返愛恨情仇由自己揸主意吧？」

有值得捨得相報的祖國嗎？

《鐵拳浪子》（あしたのジョー）元祖第一代動畫主題曲，寺山修司填詞 「明日總有出路／明日卻在何方？」，拳手要贏，對手要輸，四方死角打出一條生路後，明日天涯在哪？「『自由』並唔係逃避某啲嘢，而是朝著某個目標進發。自由係有生命嘅，從你爭取心目中價值嗰一刻，開始滋長」家下連愛與和平咁爭取都畀人藐喎？「輕蔑自由嘅人，將會連失敗嘅自由都輸埋。」一錘定音。

父親是秘密警察，戰前曾專責捉拿思想犯，身後兒子卻因為劇本《狩獵大人》發表於反美日安保條約的敏感時期，其反政權意識，因「煽動革命及暴力」被國安局扣留問話。「我唔認同戰爭，但斷不能話咁就等如愛好和平。除咗眼見嘅戰場，世上好多事都係殺人不見血。同樣是殺人，假國家之名就叫殲敵，這種『另類正義』唔係好荒謬咩？根本用國家權威擾亂任何秩序都是犯罪」修哥如此肉緊，實在始料不及。由個人談起吧，叛國和出賣朋友，只能二揀其一你會點做？「我情願叛國。」去到咁盡？「綜觀世界史，所謂『愛國心』很多時候就是排他，口口聲聲愛國，但你睇政府同政客點樣愚弄人民？代議士政治就是反覆出賣信任，我哋連政治都竟然甘於假手於人，世上真有值得捨身相報的祖國嗎？」對極，自己國家自己救。訪問之日，台灣太陽花運動領袖陳為延正式退學；五年前因野草莓學運被以「集遊法」起訴的李明璁，經釋憲、再審後，也獲判無罪；香港學民思潮準備與政改諮詢公佈結果「砌過」。華人世界竟全仗學子帶動進步，你覺得年輕人應如何面對大人訂定的歷史？「《丟掉書本上街去》重心就係講年青人無須扣泥訓古，比起書本，街上城中可閱讀的事理多不勝數。世上有很多可能發生的事都無寫入『歷史』呢本書，只讀過去的紀錄又怎能看到真像？」閱讀人間，如此智慧，建議離地人們放下手機，開眼看清我城。

二十歲大病一場，留院足足四年，更要中途退學；電影獲獎、天井棧敷漸上軌路，正值事業高峰時又肝病垂危。作品去到盡是因為多次死過返生？「因為誤診，今次我死硬，唔會翻生。但我唔想死。我想最少活到60歲，我有好多作品想做，有好多嘢想試，我好想死之前寫一個歌舞伎劇本。」82年修哥養病在家，只能寫信，民用BETA錄影機剛面世， 想起由細玩到大的友人谷川俊太郎（日本詩人及童話家）竟因為太老友，從來未寫過信給他，又想到自己是導演，不如以影像作信，逐開始了二人首次亦是最後一次的「video letter」私信計劃。今日whatsapp 要片要相，郁下手指就有真相，但二人當年竟能抬住十公斤重的攝錄機，由82年9 月到83年1月近乎每星期一次各自用相片、詩句、訪問加插不同場景與對方談論「我是誰？」。83年6月2日，修哥身後一個月，谷川俊太郎給修哥的最後一段video letter，畫面拍著指針漸慢的心電素描，畫外音由他慢慢朗讀修哥第一本詩集《書在晴空》關於夏天的短歌。那段夏日詩篇的最後一句是：煙槍國文老師說／有時候／ 明日一詞最悲痛

 

誰是寺山修司？

鬼才劇作家在短短47年生命裡留下無數奇幻新篇，一眾作品的原點都是詩。愛聽黑膠唱片，喝咖啡，賭馬打拳寫故事，作品及自身經歷皆是幻想與現實的交錯。

誰是讀女？

讀書撚字，正一讀撚。實體跨媒界打雜糊口維生，也愛聽黑膠唱片，喝茶，吹水睇戲講故事，濕碎文摘合為【讀女心經】https://www.facebook.com/readingsof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