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藝術家對藝術的追求,永無止境,學而不倦,只要站上舞台,便不願退場,直至喘出最後一口氣,等待帷幕落地。
人稱Ming Sir的舞蹈家劉兆銘年屆84歲,依然敬業樂業,從不放過任何微不足道的細節,生活中早已滲入了對藝術的執着,藝術人生,人生藝術,兩者融為一體。
「當年在法國半工讀期間,又在廚房工作,又要清潔課室。」眨眨眼半世紀,Ming Sir再次站在舞台上,抹抹窗,掃掃地,又自嘲雙腳「跛咗」,但無意退休,矢言不會「被消失」。
「校長,您準備坐哪一張凳?這張靈活一點,那張穩陣一點。」
「我冇手機,校長您打電話去校工室, 我就會出現。」
「我個仔是做茶莊生意,你想飲什麼茶,我都會搵到。」
「日日掃地時,發覺那些畫和書法特別有深度,其實什麼叫深度?校長,你鍾唔鍾意寫書法?」
「我好鍾意煮餸,有時會帶一些餸回來,校長你喜歡吃東西嗎?」
訪問尚未正式開始,劉兆銘已經即席表演了瞬間入戲的真功夫,游走現實與戲劇之間,記者頓時分不清面前的到底是Ming Sir抑或校工。
話說今年是香港浸會大學創校60周年鑽禧紀念,過百位校友和友好呈獻「我們都是浸大的」校友騷,Ming Sir獲邀參演一角,飾演見證了5位校長林子豐、謝志偉、 吳清輝、陳新滋和錢大康的小校工。
「第一任校長喜歡坐軟凳,上一任校長喜歡硬一點,新任校長不喜歡坐,原來他是運動家。」儘管校工角色只是外人眼中的小配角,但Ming Sir早已初步揣摩了角色的設定,甚至連對白、小動作亦有準備,演技與戲味渾然天成,無時無刻整裝待發,又笑言:「現在只是我自說自話,到底導演想不想我這樣演,或者導演想我怎樣演,還是未知之數。」訪問前拍照,Ming Sir也顯出一絲不苟的專業精神,攝影師要求拍3個景,但他主動要求拍6個,又不介意「擒高坐低」,更建議別出心裁的拍攝角度。
在浸大「浸大」
說回與浸大的淵源,非校友Ming Sir追憶似水年華,滔滔不絕地說:「1986年,葉惠康(香港兒童合唱團創辦人)找人在藝術系教授舞蹈,於是找了我,當時在天棚搭起鐵皮屋教跳舞。在香港芭蕾舞團正式成立前,第一個香港舞蹈團成立,叫香港實驗歌舞劇團,由五六名舞蹈家合作,我負責製作和擔任藝術總監,第一套劇目叫《石頭姑娘傳》。」
今時今日,Ming Sir談往事,甚少提及確實的日子,以免說錯。「工作時間超越了生命時間,總之我講得出就真有其事。」他在浸大認識了鍾景輝和《風蕭蕭》小說作者徐訏,從而認識了不同領域的高手和專家。「在浸大,『浸大』我,後來使我在舞蹈、電影、電視和舞台不斷互相重疊,一邊學,一邊教,一邊教,一邊學,既是教師,又是學生。」
「我深深感受到藝術家的投入、對追求學問的執着,影響我一輩子,學問是沒有底的,學了一點本事,就希望薪火相傳,學鍾景輝話,時日無多,一分鐘都不能放過。」
Ming Sir中氣十足,才思敏捷,看上去根本不像84歲的老友記。「一把年紀的藝術家,作品更加成熟,但害怕停下來,總覺得少了一點東西,但說不出是什麼,或者我們害怕忽然在舞台不見了,會覺得自己消失了。」
2013年,Ming Sir獲無綫頒發萬千星輝演藝人大獎,但最近一套幕前演出的電視劇已是2011年的《團圓》,大銀幕之作亦是同年的《Laughing Gor之潛罪犯》。數十年藝術生涯,Ming Sir成就有目共賭,2010年,他與鍾景輝、小思獲得傑出藝術貢獻獎,2007年得到香港演藝學院頒授榮譽院士,2002年獲香港舞蹈年獎,還有2001年演出《白蛇》及《梁祝》,獲得一致好評。電影方面,《倩女幽魂》的千年樹姥固然一絕,還有《笑傲江湖》的岳不群、兩集《賭城大亨》的聶傲天一樣予人深刻印象。
隱世「紅葉掌」
回首Ming Sir的電影處男作《蝶變》, 同樣是大導演徐克的處男作。「第一部戲就做主角,這部戲原名叫《紅葉手札》,描寫我是擁有絕世武功的武林記者,等於今日的戰地記者,手札的意思就是日記。」
說得興起,Ming Sir透露了鮮為人知的往事:「徐克知我在形體藝術方面有點研究,於是叫我創作一種史無前例的武功,這是第一次在幕前創作形體動作,我就構思出『紅葉掌』,輕出一掌就能打入皮膚,別人身上會出現紅葉,就像黑俠梭羅的Z字。」
「老闆本來投資拍攝兩集,但是第一集未完已耗盡預算,最終第二集開拍不了,弊!『紅葉掌』要到第二集才出手,咁我點呀?」普通人可能笑不出,但Ming Sir貴為舞林中人兼兒時習武,內功深厚,擅長用風趣言語自嘲:「自此以後也沒做過主角,就像《千王群英會》的仇大千之後,足足20年沒導演敢找我再上賭枱。」一時經典,無法複製,對演員原來並非好事。
推無綫節目
說真的,Ming Sir的人生本身就足以開拍一部自傳式電影,甚至可分成3部曲。「1931年我在香港仔出世,1941年日本侵華,三年零八個月我逃返鄉下,最早的演戲經驗就是抗日兒童劇扮演小鬼隊。」後來他曾經行船,輾轉到了法國半工讀學舞,期望把武術融入芭蕾舞,終成首位為法國大師級舞蹈家編舞的華人,之後又加入比利時國家舞蹈團,經歷多年歷煉後回港開班授徒,因而獲得Ming Sir的尊稱。
「反手為雲,覆手為雨,中國文化充滿現代舞蹈的動態,當年在巴黎歌劇院做學生,我說中國書法同武術是世界舞蹈的寶藏,西方人聽罷為之震驚。我自己的習武基礎讓我意識到古典芭蕾舞到現代芭蕾舞,再到現代舞,當中存在連繫,尤其是中國書法中的狂草,與現代舞關係最密切。」
Ming Sir獲老師寄語返港深造中華文化如何影響現代舞蹈,並送上《易經》餞行。「漢字版《易經》都看不懂,何況是法文版《易經》,哈哈!其實當時我所知不過是皮毛,我用自己對中國內家、外家的一知半解去講解,而法國人就用一知半解去了解我的一知半解,互相一知半解產生了一種夢幻追求。」
對於有報道指他跟無綫續約後一直沒有劇拍,Ming Sir微笑澄清:「其實他們搵過我,但我一直覺得自己未ready,兼且心情仍未平伏(2012年太太離世),加上身體未必應付到,於是拒絕了兩三次,好似婉拒了《三個小生去旅行》同《四個小生去旅行》。」有戲迷曾問他是否退休,這位「小生」捧腹大笑道:「雖然這幾年減少了幕前演出,但我一直沒有停止工作,那兩個字從未出現過。」
正如Ming Sir月尾參演的浸大多媒體藝術表演,包括微電影、話劇、管弦樂與合唱、朗誦、跳舞、魔術及歌唱,來自7 個不同學院及學系、超過15個不同部門、橫跨6個年代的知名校友參與製作及演出,星光熠熠的名單包括趙應春、區瑞強、鄭丹瑞、蕭潮順、李德能、鄭國江、張堅庭、莊文強、狄易達、葉念琛、葉惠康等。
「當年在法國,我是廚房仔,又要清潔課室,今天居然演校工清潔掃地、斟茶遞水,特別感觸。」孑然一身的Ming Sir演大奸角深入民心,現實中是百分百的大好人,晚年別無他求,只願把平生絕活傳授給有心人,像從未曝光的「紅葉掌」。
撰文:潘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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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陳縱宇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