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說《情約半生》: 二十年浪漫連續劇 異地情緣終極結算

《情留半天》(Before Sunrise，1995)、《日落巴黎》(Before Sunset，2004)與《情約半生》(Before Midnight， 2013)的故事開始於一個「假如」：男子跟女子說，「跟我下火車吧，就當你是由未來時空穿梭回到過去，試一試發展萍水相逢的邂逅是什麼滋味。要是你放棄這個機會的話，在未來苦悶地與丈夫生活在一起的你會後悔一輩子的」。經過近二十年時光，一個嬉戲式的邀請已衍生出一段難捨難離的深厚關係，從一夜情到廝守半生，從日出到午夜，幾許跌宕，都給觀眾在這三部電影中一一見證。

他叫Jesse(伊芬鶴健飾)，她叫Celine(茱莉迪比飾)。對於有看過或者沒有看過前兩部的觀眾來說，在看《情約半生》之前重溫/補習前作的資料，都能有助看新作時更加投入。《情留半天》的故事發生在從布達佩斯往巴黎的火車途中，剛與女友分手的Jesse準備到維也納乘飛機回美國，Celine則在回家路上。他倆因為一些小意外在火車上交談、結識，在Jesse將要分別之際，他就用難以抵抗的魅力與口才說服Celine與他一起下車，半天同遊維也納。由於Jesse身上路費有限，他連旅店住宿都負擔不起，只能與Celine漫無目的地四處蹓躂，以草地為枕蓆。到得明晨天光，Jesse與Celine已由陌生人變成戀人。Jesse在火車月台送走Celine時，他們決定在半年後再次回到這個月台，跟對方相見。

Jesse與Celine下一次碰面，不是半年，而是九年，第二部《日落巴黎》的場景亦移師到花都巴黎。究竟他們有沒有守那個半年之約？其實兩個都有——只是Celine在臨行前碰上婆婆過身，天意弄人，就剩下Jesse在隆冬嚴寒的維也納呆等。九年過去，Jesse娶了妻，有一個小兒子，他亦成了一個頗受歡迎的小說作家。他的成名作品This Time不是寫別的，正正就是寫他與Celine在維也納的故事；Jesse說，寫這本書其中一個原因，是想尋找Celine。

餘情未了

他成功了，《日落巴黎》第一場戲Jesse在莎士比亞書店(也就是兩周前在《衝上雲霄Ⅱ》出現過的老書店)開讀書會，來客之一就是Celine。Jesse與Celine在另一個地方再續前緣，形式與上一次差不多——在Jesse乘搭夜機離開前，他們隨意地在城市裏浪遊閒逛。電影末段，Jesse堅持要送Celine回家後才前往機場，但他自己又每每拖延起行，愈送愈遠。最後Jesse陪伴Celine返到家中，坐在沙發上聽Celine自彈自唱……電影就這樣完結在Celine的住所裏。

到了《情約半生》，轉變了的不只是地點(今次去了希臘)，連Jesse與Celine的角色都改變了——他們都已為人父母，不再是可以浪漫任性的少年男女了。《情約半生》的第一幕是Jesse在機場送別已經步入青春期的兒子Hank；Jesse原來已經跟妻子離婚，兒子的撫養權都歸到住在美國的妻子手上。然則Jesse現在的感情狀況是如何呢？Jesse步出機場，我們就見到忙着用手機對話的Celine已靠着車門等他，兩人登上車後，我們更見到兩個可愛的小孖女在後座熟睡——九年前Jesse最終都沒有趕上那班飛機，他留下來與Celine同居，還添了一對女兒。

今次Jesse是受一個希臘老作家的邀請來度假六個星期(繼This Time之後，Jesse又有一本續集著作That Time)。在Jesse一家離開希臘前的最後一晚，Jesse的朋友為他與Celine準備了一個酒店套房，希望他們能好好享受。《情約半生》的後半部分，就是講Jesse與Celine往酒店途中及在酒店房內的對話、爭執與吵鬧。

「Before三部曲」最大的魅力所在，就是在這十八年斷續的創作過程裏，角色、演員與觀眾都一同成長。看過《情留半天》首輪公演的年輕人，今天都應該到了Jesse與Celine在《情約半生》中那個年紀了，看着角色跟自己一同變化、成家、遭遇生命上的各種轉變，相信會別有一番滋味。影史上類似的創作並不多，最著名的是杜魯福與尚比亞里奧攜手完成的「安坦但奴五部曲」(始於1959年的《四百擊》，終於1979年的《愛情逃跑》)。「Before三部曲」與「安坦但奴五部曲」或其他以數部電影描寫角色變遷成長的系列最大不同是，在「Before三部曲」中演員是罕有地大量參與創作，而兩個主要演員與虛構角色間亦充滿互動。

同步跨度

大家都知道「Before三部曲」最大的特點是演員與角色在時間上的同步跨度(角色在虛構世界過了九年，演員也大了九年)，但這並不是導演李察連利加最初的構思。《情留半天》不過是萌生於一個簡單意念：連利加親身經歷的真人真事。早在連利加還是拍非常小本的獨立電影時，他有一天去了費城探望親戚。到埗之後，他在玩具店碰上一個女人，他與這個女人花了一整晚談天說地，四處遊蕩。隔了幾年，當他完成了成名作Slacker與Dazed and Confused之後，他慢慢意識到當天在費城的一夜情緣可以用來拍戲。由於不希望劇本太過片面地以男性視角出發，連利加找來一位女性Kim Krizan與他一起創作劇本雛形與對白。選定主角為伊芬鶴健與茱莉迪比後，連利加與兩人經過多番討論商量，才調整出最後的劇本。男女主角對劇本都有相當的貢獻，包括對白中的語調、用語、細節很多都是來自演員本身，甚至戲中最重要的場口之一——Jesse與Celine在餐廳戲仿電話對話——都是來自茱莉迪比小時候與朋友玩的遊戲。

創作《日落巴黎》與《情約半生》的時候，連利加更是打從一開始就與兩個演員商討創作方向。連利加在訪問裏說，「《情約半生》裏所有情節與元素都必須要我們三人一致首肯。只要有一人有所保留或反對，我們都不會將那個東西放進劇本。」他在另一處又提到，「對我、伊芬與茱莉來說，Jesse與Celine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大概六至七年——就會在我們腦海中浮現，或者他們有一些事情關於生活的新景況想說吧。……其實完成了《情留半天》半年到一年左右，我們已經想把故事拍下去。但我們都害怕，因為《情留半天》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次非常美好的經驗，我們怕倉卒的開拍續集會把整件事都搞砸了。所以我們情願讓它醞釀，慢慢的等，直至我們三人都覺得可以的時候才去馬。」

編演合一

《日落巴黎》與《情約半生》裏伊芬鶴健與茱莉迪比都掛上編劇銜頭，無疑他們在後兩部中應比首集有更大幅度的參與。事實上，從兩部電影看來，不難想像兩人慷慨地將個人生活經驗貢獻給電影。Jesse在系列中與妻子離異及成為小說家的背景資料，正正是伊芬鶴健的真實故事(他的首任妻子是女星奧瑪花曼，育有兩名孩子，2008年離婚；鶴健也寫過兩部小說，其中一部The Hottest State他自編自導自演拍成電影)。個性獨立、追求自主、充滿女強人本色的Celine/茱莉迪比在現實中也是多面能手，她在2000年後當過歌手、編劇、導演，在演藝路上絕不甘於當花瓶。「Before三部曲」最賞心悅目的，就是兩位演員對這三部電影幾近毫無保留的付出。他們貢獻的不止是在銀幕上看到的細緻演技，還有在銀幕下掏出自己的生活經歷當作兩個角色的燃料。

演技，到最後，是一個非常弔詭的詞語。我們經常聽人說，最好的演技是自然、不造作、不着痕迹——這樣的說法可以是真理也可以是廢話。與其說教，不如看看實例。在「Before三部曲」裏，「演繹」這個概念近乎瓦解；再長篇的分析也不可能釐清鶴健與迪比什麼時候是在演戲(acting)，什麼時候是純粹在存活(being)。《情約半生》有大量一鏡直落拍攝兩人對話的鏡頭，一般觀眾看來，要一take過完成近十多分鐘的對話，最難的應該是熟記對白。熟記對白對專業演員來說只是基本，而且不要忘記觀眾看他們好像是輕輕鬆鬆的閒談，但實際上他們的面前是有重型的攝影機器與大量劇組人員。要在鏡頭前面保持到那份從容自在，才是不簡單。我所說的從容自在當然不止於沒有在鏡頭前面顯得彆扭，更是指演員在演出的時候仍能保持生活裏的靈活性與活力。在「Before三部曲」中，你說鶴健與迪比是「徹底演出」或者是「做回自己」都無不可。我所知道的是，能看到銀幕上的人談吐表現得如同我們在周遭日常所遇見的人(Jesse與Celine貼近現實，但他們可不是隨處可見的張三李四；他們是充滿火花、感情、活力與幽默感的天作之合)，是最不簡單，也是最叫人嘆為觀止的。

撰文︰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