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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綺霞訪談錄: 悖論畫家林菁菁 縫線思考生命

2013-06-26

Image description 林菁菁在工作室內專心地作畫。在油畫上她也會用上縫線,以表達悖論的意念。

Image description 《公共記憶之一》(2011)由八十八塊油畫構成,其中的人物面貌都被縫線模糊,寄寓對身份和記憶的反思。

把玫瑰縫合,隱喻傷痛與生命,把人物面目挖空或模糊化,隱喻時代與記憶,把結婚照剪開放在鏡的兩邊構成在一起的圖像,隱喻婚姻關係,以簡單日常的意象寄寓豐富哲理,是內地女藝術家林菁菁善用的手法。自小喜愛文字與哲學的她,因為對藝術的狂熱而中途出家,作品也帶着其個人風格,富有象徵的意涵。

說起自己的作品的主題,林菁菁直指一個龐大的概念——生命。精於哲學討論的她,形容自己每件作品都與悖論(paradox)有關。她所說的悖論,並非只為生命的必然終結與存在所構成的荒謬和矛盾,也是對生命中一切事情的不斷質疑與反思。她認為,藝術家就是要透過作品讓觀眾思考,只有思考,才能讓他們意識到自身生命的價值。

林菁菁出生在七十年代,她形容那段時期為「沒有什麼遊戲呀這樣那樣的,就過得很寂寞。」小時候沒什麼朋友的她,一直很渴求加入一群男生的玩伴團體,時常跟隨着他們,然而卻一直被排斥在外。一些同齡的小男生因為想融入群體,更對她惡言相向。有一次她跟着他們跑,其中一個小男生突然跳出,拿着小刀對她說了一句髒話,她不甘示弱,反擊說:「你敢再說一遍?」對方再說了一遍。她又說:「你敢再說一遍?」他又說了一遍,然後她說:「你敢再說一百遍?」他頓時愣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而這件小事讓她第一次認識到,生命中悖論無處不在。「許多年後做藝術,就會發現,那件事對我的影響挺大的。」

讓男孩退縮的原因,正在於他語言的無指向,而要求他不斷重複,正將這無指向無限放大,荒謬感由此突顯。這正是林菁菁創作中不斷探求的東西。「從那件事我體會到,悖論在生活裏面不停存在。我小時候受的教育就是一面倒的,很強烈的,那個是對的,這個是錯的,那個是好人,這個是壞人。那是唯一一件事,讓你意識到,原來並沒有什麼完全是對的。」

Image description 《玫瑰 玫瑰》(Rose Rose)系列的創作用紅色的縫線把玫瑰盛開的姿態縫合,富有象徵性。

作品是提問題媒介

作品對於她來說,是向人提出問題的媒介,引起人對無處不在的悖論的思考,就好像《公共記憶之一》,由多幅臨摹歷史照片的油畫拼湊而成。「我選擇的瞬間包括領導會見和其他政治的場面,也有私人生活的場面,不管那個瞬間非常重要或者非常不重要,非常矚目還是從來沒有人知道,在某一個時期再去看它們,會發現它們都非常平等。我用彩虹的顏色,正代表它們的燦爛,但是這些瞬間都消失了,是很殘酷的現實。燦爛與殘酷形成了悖論。

畫作用縫線將其中人物的面貌模糊化,她想借這種手法,將一切獨特事件還原成普通的。「每個畫面都有一個人整個身體是用線縫起來的,剩下的人是臉部縫起來。每一個人都是被質疑的,你的在與不在,到底意義是什麼?」她又指着一幅二戰時期的士兵畫作解釋,畫作中,無論軍官還是士兵,如今都被縫線破壞得面目模糊,分不清是哪個職級、哪個國家的士兵。林菁菁想借此提出問題:「究竟戰爭對於人類的意義是什麼?如果是從身份上去看,你其實什麼都不代表。我希望用不同的場景去提問:到底你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林菁菁的作品多取材日常生活,將擁有相反意義的兩種事物放在一起,因此對藝術認識不深的人也能輕易進入,並解讀出自己的版本。她做了不少作品,都是與用紅線縫起來的玫瑰有關。「花打開時,就是它走向死亡的時候,把它縫起來,就有阻止它走向死亡的意味,好像是保護和挽救,但是同時它也是一個傷害,人生就是這樣的。」她把一張張縫好的玫瑰攝影放大,讓人清楚看見其中的細節,就好像人的皮膚被縫合,做成《玫瑰 玫瑰》的攝影作品。「曾經有一個完全不懂藝術的媽媽看了,就開始流眼淚,原來她想起自己所有想女兒長得好而強迫她做的事,不正是和縫合玫瑰一樣嗎?」

《玫瑰 玫瑰》除了攝影作品,還有裝置藝術和行為藝術。她曾受智利政府邀請,在2011年為海嘯重創後的城市康塞普森(Conception),與當地人一起進行該行為藝術。參與者須要先在一個空間內用紅線縫玫瑰,再到另一個空間擺上縫好的玫瑰,最後三千多朵玫瑰堆疊成一條路,讓參與者從中間經過。由於當地人都曾經歷過生死的瞬間,玫瑰簡單的意象直接地觸動他們的心靈。當最後一個人從布滿傷痕的玫瑰路走出來,大家不禁拍起掌來。「所有人眼圈都紅紅的,流了好多眼淚。他們已不是在做我的作品,而是在做自己的作品,都跟他自己的經驗有關係。我覺得如果做一個行為藝術,參與的人已經忘掉這是一個作品,只是在做他自己,那就是最好的方式,比我自己計劃的要好很多。」

Image description 《安全的不安之一》(2011)將衣物開口處縫合,暗示人本身的隔絕處境。

縫線符合創作理念

林菁菁也特別提到,在進行這個作品的後期,博物館隨機到街上邀請一些對藝術沒有認識的人參與。在分享的過程中,這些參與者竟說出富有哲學深度的感想,令林菁菁印象非常深刻。「在表演的最後,看到他們拿着花的表情,你就會覺得特別特別的感人。(感動地一笑)這對我影響很大,讓我體會到,藝術可以超越文化,超越很多東西,回到最本源的東西上面來,感動我們的正是這些每個人都具備的東西,最樸素,最有力量。」她認為,任何人都可以成為藝術參與者。「有一些很強大的東西可以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找到,那是最寶貴的東西。而我希望我的作品把當中的力量展示出來。」

除了《玫瑰 玫瑰》,林菁菁的其他作品也刻意用上大量縫線,只因為縫線符合她的創作理念。「縫線本身也是很悖論的東西,一方面能縫合修補,但另一方面,針卻很暴力和很具破壞性,所以我在作品裏大量用到這個東西。」平常的物料許多都已經有本身的意義,林菁菁並非要令其意涵徹底改變,而是將擁有不同意義的物料用矛盾的方式結合。

「觀眾可通過認識很熟悉的東西的不熟悉部分,來引起各種思考。我很喜歡用這種方式,就像我小時候說過的那句話,通過悖論改變普通東西的性質。」例如《安全的不安之一》中,縫線不僅將衣料縫合,也將衣服內裏的空間縫合,變成不可穿的物件。她想借此向人與人的關係提出質疑:「將衣服中身體可以放進去的地方縫上了,代表人的一種精神困境。而題目正點出它的悖論性,一方面它是保護身體的東西,另一方面它又把一種可能(人與人接觸的可能)變成不可能。」

《永不分離》系列是對人與人關係提出的疑問。她將結婚照中的兩人分開,將其中一邊的影像左右翻轉,當鏡子保持約四十五度角時,一邊的影像就會反射到另一邊鏤空的空白上。「鏡子的角度要保持得剛剛好,才能讓兩個人在一起。無論是打開還是合上,他們兩個也是錯開的,只有在非常嚴格的角度才可以保持永不分離。『永不分離』這句話非常強烈,但卻是非常脆弱的東西,它幾乎是不可能的。我想問的是,到底人和人的關係在依靠些什麼?它依靠的有很多是虛擬的東西,現實(關係)有時候非常脆弱和局限,稍微錯開一點點就足以把它改變。人和人,人和物質,個人跟政權,政權跟政權的關係,都是這種情況。」

將自己私人記憶再創造,是不少藝術家常用的手法。《私人記憶》這個裝置作品正是以林菁菁家族一百年來的照片為材料,在每一格百子櫃中,都放了一張陳舊的照片,每張相片的人臉都被鏤空,透出下面的棉花。「棉花對我來說是很輕的東西,就像情感很重,生命卻很輕一樣。當人臉沒被挖掉,它就是私人的記憶,挖掉了以後,它就成了一代人的記憶,每一個中國人走進來的時候,就成了他們的記憶。」將私人記憶變成公共記憶,她希望能令人反思記憶和身份的問題。「當把所有櫃子放回去的時候,你什麼都看不到,就跟記憶一樣,一個一個抽出來時,才發現和其他人都是一樣的。也是在提出『在與不在』的那種疑問。這個作品在展覽的時候,現場很多人都哭了,跟個人的經驗聯繫到一起,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家族照片一樣。」

Image description 《私人記憶》裝置藝術是林菁菁以家族百年的老照片創作,人臉的部分都被鏤空。

望刺激中國人反思

她自言,早期做作品時,難免會有點個人化,但近年心態已有所改變,希望能做多些讓更多人可以參與的行為藝術。「早期做作品的時候,我總是常常在想自己要表達什麼東西,別人不理解,也不關我的事。但今天我的心態已經改變,覺得藝術家應該有責任,尤其今天(人們)對各種訊息和科技的依賴特別高的時候,更須要鼓勵每個人保持獨立思考的能力。不做這個的話,整個的社會發展也會出很大的問題。」她指出,自己所提出的問題,都與生命有關,而這些問題永遠沒有一個標準答案。「正因為沒有答案,所以這個問題顯得更重要了。作為藝術家,正是要不斷將這個問題帶出來,去推動各個領域的人去關注它。」

她的作品常常提出對生命的思考,那在她眼裏,中國民眾的生命形態是怎樣的?「我覺得是一個非常confused的形態,大家現在都把注意力放在掙錢上,精神上非常失落。中國現在人跟人之間的信任非常脆弱,之前提出『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政策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沒有問題,二十年過去以後,才發現他們富起來好像跟自己沒有關係,如果不照顧自己,好像永遠都不能富起來,當中的信任已經失去了。因此他們就會覺得,如果不抓住任何機會,哪怕是欺騙,以後就沒有機會了。我覺得這個狀態很可怕。如果民族這樣下去的話,不用戰爭,我們自己就會把自己毀滅掉。因此從事文化工作的人更有必要站出來去做些什麼。」

而要阻止這一切發生,關鍵在於令他們反思,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讓人思考自己生命的意義,以及目前遇到的困境和問題,例如:自己掙錢的目的是什麼?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是什麼?「如果大家都能積極去思考,保持independent的話,情況會有很大的改變。」她相信,只要在思考中意識到問題,就能重建信任和文化。「藝術家有時候很紙上談兵,但紙上談兵也是必要的,如果不這樣可能永遠沒有機會了。」

Image description 二○一一年十月三日在智利國家博物館進行的《玫瑰 玫瑰》行為藝術,觸動不少災後幸存者的心靈。

十五分鐘迷上藝術

林菁菁對於自己作品的理念和要帶出的訊息,有很清晰的想法。從材料和表達手法的選取,到命題方面,都花了不少心思。這與她的成長背景有關,從小就熱愛文字、戲劇和舞蹈的她,一直都對藝術陌生,直至有一天美術老師叫自己到美術室去做十五分鐘的模特兒,才燃點了她對藝術的熱情。「那時候我才十五六歲吧,看到他在那邊畫,放着音樂,他書架上全是我喜歡的書,突然就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呀,比作家要好多了!」縱然已經獲得保送去大學修讀編劇課程,她一心只想去考藝術學校。

沒有任何藝術背景的她,自然沒有通過初試,但她不甘放棄,跑去求人家給她複試,以了解那是怎麼一回事,最後亦以零點幾分之微落選。原本打定輸數的她,卻因為大學收生不足而調低分數,結果順利獲錄取。林菁菁回憶起那段時光,也不禁微笑起來。「剛進去學專業的時候,我的成績非常差,對自己打擊很大,直至大學最後一年,我才掌握到藝術是怎麼一回事。因為我以前是寫作的,到了四年級要創作,要有意念或者主題,這個部分我就能做得很好。我自己本身很喜歡讀哲學的書,所以比同年的學生看得要遠很多,想的都是人生大問題。(笑)」成績終於能超越其他同學,亦找到了自己未來的創作路。

從文字、戲劇和舞蹈創作,到藝術,至成為畫家以後,卻跑去做裝置和行為藝術,林菁菁搖頭笑說:「我的父母總是覺得我很有問題,常常做東西做得差不多的時候就把它放棄掉。但我相信經歷過的都不會白經歷,都是我的財富。如今的狀態我非常滿意,也有在寫作,也會做裝置和行為,所有放棄的東西我都用上了,那麼多年來我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如今我知道了,我要的就是這個自由,能自由地選擇任何材料去創作。」她認為,如今自己的創作已經達到成熟階段,未來將會繼續保持自己的風格,探索不同的可能性。

撰文︰張綺霞

攝影︰郭錫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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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圖片由受訪者及

de Sarthe Gallery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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