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市立美術館大堂近日放了一架大飛機,被觀眾圍觀拍照,這是藝術家邱子晏受台北雙年展委約創作的《偽飛行場》,飛機以金屬及紙皮製作,重建了日殖時期的誘敵機場。作品十分搶眼,引來不少人合照,作品的題材關於台灣的歷史和身份,有點沉重。
台北市立美術館1983年開幕,台北雙年展自1998年,每隔兩年就在此舉辦,是台灣每隔兩年一次的重大藝術展覽。今屆雙年展,彙集來自全球37個城市、72位藝術家的作品約150件,包含34件全新委託創作與現地製作。我們來到台北,採訪受委約的邱子晏、Korakrit Arunanondchai兩位藝術家,也和展覽策展雙人組談談,為何雙年展重要?
TEXT & PHOTO BY 何兆彬(作品圖片由台北雙年展提供)
邱子晏和他的《偽飛行場》
邱子晏(台灣):參考二戰的台灣人
「台灣因為受過日本殖民,在日治時期的後期,日軍採取南進政策,不斷入侵東南亞,所以那時候他們在台灣就建造了非常多的機場。」藝術家邱子晏說:「那些不是現在松山機場、桃園機場這種大型機場,它們是臨時機場,日軍會先徵收田地,然後用石頭或草皮,做一個很簡易,可以升降的跑道。二戰末期的時候,這種臨時機場在台灣大概有四、五十個。」他說,因為台北的氣候宜人,被日軍變成了訓練基地。
邱子晏住在雲林北港,他不是全職藝術家,平常上班,每天經過一塊田,都在上面見到一個碉堡,他知道這塊田在日治時期就是一個機場,「碉堡應該有兩三米高,田軍離開它也沒有拆,因為要花一筆費用,農民無視於它,繼續種田。」
邱子晏說,日軍撤離後,國民政府來到台灣,接受日本遺留下的財產,包括了大量機場的地圖。他用這些地圖對比Google地圖,了解到底機場有多大。
他就此問當地人,找到一些資料,發現二戰末期,其實日軍就在附近的廟宇朝天宮附近,找來做工藝的師傅,用竹子等材料製造零式戰鬥機,放在跑道上。「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台灣當時由日本統治,在戰爭末期的時候,美軍要來轟炸台灣,假飛機可以欺敵,騙你來炸,但真的飛機我已放了在別的地方。很有趣的,是這些工藝師是台灣人民,其實他並不是開了一架飛機去參與這個戰役,但他用自己的方式、技術去參與二戰。」他也試過去找當年替日軍造假飛機的工藝師,但人都不在了。
廟宇的造型能力他覺得,偽造飛機這件事很有趣,想從當代的角度重新去回望它。《偽飛行場》是一架偽造的紙皮飛機,另加上錄像片段,他找來親兒子演出一個小孩,本來在放風箏,但意外遇上一名老人,二人坐上紙飛機,飛機卻竟然能飛到半空,但後來墜毀,「其實飛機沒有真的起飛,一切都是假的,我透過音樂去連結北港的在地信仰,也就是藝師最核心的信仰,去回應這段歷史,它他比較像是台灣人民二戰的臨時記憶。」
Korakrit Arunanondchai作品《愛在死亡之後》(Love after Death)
影片中的老人,到底是誰?「你要說他像幽魂可以,你要說他像是一個沒有離開那個時代的人也可以。他不斷在碉堡裡面,坐在零式戰鬥機中,但戰機其實是不會飛的,他一直想去完成任務,但是這是不可能的。」至於小男孩,邱子晏說它像是從一個當代的角度走進過去的歷史,最後他們又回到現實,燒毀飛機,其實有一種含義。台灣廟宇有燒王船的習俗,「台灣的廟宇還會放鞭炮,一直去用這種方式去作連結。」
往日的假飛機多由竹子造成,再用廟宇的彩繪方式加上塗裝,「我覺得其實最重要的是他們把他們的對於那種廟宇的造型能力、藝術能力,轉成一種參與戰爭的方法,這件事情是對我來說很有趣。」因為考量到作品做好要運送,需要拆裝,他沒有使用竹子。他自己用了鐵做支架,加上瓦楞紙做表層。
「我是客家人,我過去的創作很多都是跟客家有關,過去作品,常會連結客家文化。我很喜歡楊德昌、侯孝賢導演的作品,他們都是客家人,我一直覺得這是一種認同問題,客家有一種美學,是一種看待歷史的方式。」
策展人Sam Bardaouil與Till Fellrath(左與右)、台北市立美術館館長駱麗真。(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藝術家Korakrit Arunanondchai(泰國): 拍一部恐怖片
在眾多作品中,現居美國的泰國藝術家Ko r a k r i t Arunanondchai投影裝置《《愛在死亡之後》(LoveafterDeath)放置了在場中一個黑暗角落,這件作品相當大型。他先拍了錄像,投射在巨型半透明的熒幕上,熒幕後面地下,是一隻隻殘破躺着像屍體一樣的兔公仔。
Korakrit說他在嘗試拍一部恐怖片,「我將亞洲恐怖電影,視為某種重塑當代生活與信仰體系的載體,就像科幻作品那樣。對我來說,過去12年我持續創作以自身經歷為基礎的影像,將生活轉化為自傳式作品。如今我想嘗試將藝術創作與人生本質,轉化為一部恐怖電影。這件裝置作品,正是基於我對恐怖電影的劇情構思,它講述一位泰裔美籍藝術家試圖創作關於泰國文化的作品,卻發現泰國文化本身已化為幽靈。」
他說:「就像泰國軟實力之靈附身於藝術家身上,文化幾乎成了幽靈般的存在,特別是某種新民族主義的幽靈,文化幽靈需要附身藝術家才能持續發展,尤其向西方擴張。」新民族主義?他說:「這個項目的起點,源自泰國特定的政治時刻。疫情期間,泰國人都在抗議要求選舉,後來選舉確實舉行了,但勝選政黨卻沒能上台執政(按:2023年大選,2024年泰國第一大黨前進黨被解散)。這件作品,探討支撐右翼的民族主義精神,透過運用文化與藝術、當代文化等媒介延續其存在。當我說到新民族主義時,我認為這是它成為恐怖片的原因,藝術家本質上被某種精神附身了,像是民族主義或右翼精神,卻又在某種程度上不自覺地讓它滋長。」
今年39歲的Korakrit,一直在思考這年代藝術該扮演什麼角色。「當全球政治局勢如此動盪,我又恰巧生活在紐約,川普上台,一切都讓人感覺這個時代,民主制度彷彿在崩潰。我們曾寄望科技或任何事物,例如政治能讓世界變得更好,此刻我感覺要反其道而行,該直接拍一部恐怖片,因為恐怖片至少能將噩夢演繹成真的命題,以及其後的發展,我能親手編織自己的噩夢,甚至為噩夢中的幽靈撰寫台詞!」
Korakrit很喜歡看恐怖片,「南韓羅泓軫《哭聲》很嚇人!我也喜歡A24的電影,例如AriAster《祖孽》。」他說,自己又怕又愛看,因為好的恐怖片總在隱喻些什麼,總帶有社會批判意味,「我認為它是對世界不平等現象的社會批判,或是對我們稱之為現實的體制進行剖析。恐怖電影,往往是賦予恐懼具象化的場域。」
張照堂,《李天祿》,1978,銀鹽相紙
策展雙人組:台北雙年展植根於它的收藏
今年的雙年展以「地平線上的低吟」 作主題,請來國際知名的策展雙人組Sam Bardaouil及Till Fellrath策劃,他們是柏林漢堡車站國家當代藝術美術館雙館長,除以外,還在世界各地策展不同藝術活動。
「地平線上的低吟」這主題,探討的是「思慕」作為持續推動人類的力量。它明知無法掌握,卻仍不願退讓的動能。「低吟」(Whispers)喚起交流的脆弱性,那些即便在靜寂中仍持續的聲音、即使被抹除仍存續的故事,「地平線(Horizon)則象徵已知與所盼之間的交會。因此,地平線上的低吟暗示着最微弱的呢喃也能重新定義距離,最細微的舉動亦能改寫我們想像的世界。」
今屆雙年展,有三件非常重要,但沒有展覽裡出現的物品。兩位策展人留在台灣做資料搜集時,找出三件富象徵性的物件,引導出展覽情感和時間脈絡的核心隱喻,它們分別是侯孝賢的電影《戲夢人生》(1993)中出現的尪仔(人偶),象徵布袋戲大師李天祿獻身於技藝的一生;陳映真短篇小說〈我的弟弟康雄〉(1960)中的日記;以及吳明益小說《單車失竊記》(2015)中的單車,象徵兒子尋找失蹤父親的旅程。
策展雙人組:「我們熟悉台灣電影人,有看過侯孝賢台灣三部曲(《悲情城市》、《戲夢人生》與《好男好女》),讀過吳明益的小說。兩年前,當我們開始籌備雙年展策展時,深度研究過它們。」
回到原點,到底什麼是雙年展?為何雙年展重要?「雙年展並非自然形成,而是人為創造的詞彙。最初,雙年展在威尼斯兩年一度舉行,英文裡Biennale是由annually(每年一次)被創造出來的。」關於台北雙年展,二人說,展品中包括近一百年前台灣藝術前輩陳澄波的油畫、張照堂1978年的攝影作品《李天祿》,都是北美館的收藏,台北雙年展的獨特之處正在於它植根於它的收藏,「這不僅讓策展團隊能以嶄新視角與館藏對話,更為美術館注入了不同能量與觀點。每兩年匯聚全球藝術家,對空間運用提出全新想法,例如如何與建築結構對話?策展人依據自身背景,對主題採取不同詮釋。這種多元性,激發了獨特的活力與動能。」
李受俓《轉譯瓷瓶_ 何時再見_2025》2025
陳澄波《夏日街景》1927 油彩、畫布
策展人的工作,就包括了在館藏之中選擇,再因應主題,委約世界各地藝術家創作,「我們尋找與主題相關的藝術家與創作實踐,我們正試圖將這些元素整合起來。我們討論該挑選那位藝術家,要確保有大量台灣創作者參與,同時在國際對話中與台北藝術圈建立連結,並發掘多元媒介藝術形式,涵蓋攝影、電影、繪畫等不同類型作品。」
第14屆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
展期:即日起至2026年3月29日
地點:台北市立美術館
策展雙人組Sam Bardaouil及Till Fellr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