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型思想家愈來愈少,跟刺猬一樣瀕危。
聽BBC的報道才知道,2011年以來,刺猬都名列英國十大瀕危動物榜。由2003年開始,觀察到的刺猬數目一年比一年少,而且以三成的速度銳減,有過馬路時被車輾斃的,有被市民在花園割草時殺害的,有因生態環境惡化而死的,有被貂和狐狸吃掉的……瀕危原因林林總總。
現時,英國已將刺猬列為受保護動物,不許殺害、禁止捕捉和飼養野生刺猬為寵物。北歐國家和意大利也有同樣的法例,皆因刺猬以昆蟲為食物,有利農耕,對人類有益。古時,北非和歐洲人曾認為刺猬是藥物,吃其肉、飲其血可以治病。其肉亦滋味可口,用以入饌。
令西方人對刺猬有好感的原因是不少箴言、童話和寓言都以刺猬為主角。眾所周知的莫過於心理學上的「刺猬效應」(hedgehog effect),指冬天時兩頭刺猬碰面,距離太遠,無法取暖;距離太近,每頭刺猬全身5000多根刺會刺傷對方。「刺猬效應」頗有中國人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
一計應萬變
古希臘詩人阿奇洛克斯(Archiloehus),遺下的斷簡殘篇中,有此一句:「A fox knows many things, but a hedgehog one important thing.」中譯本之一是:「狐狸諸事皆知,刺猬僅知一要事。」亦有翻譯為:「狐狸多計,刺猬來來去去只得一計,卻是絕妙好計(solid trick)。」意思是,遇上不同的處境,精靈狡猾的狐狸,用不同的計策應付。刺猬則無論遭遇什麼處境,都只懂得用同一計策應付。然而,刺猬一計應萬變,不單不輸於狐狸,甚或過之。狐狸想吃刺猬,刺猬只得一招對付,便是捲成圓球,渾身尖刺向着狐狸。無論狐狸如何智計百出,都無法吃到刺猬。
管理學大師占士哥連斯(Jim Collins)在《出色至卓越》(Good to Great)書中,研究為什麼一些「出色」的企業能順順利利「升呢」至「卓越」,另一些長期滯留在「出色」階段。原因之一:「卓越」的企業心無旁騖,專注其擅長的業務,精益求精,恍如刺猬般僅知一要事,此之謂「百藝通不如一藝精」也!
根據伯林的分類,柏拉圖(左)是刺猬,亞里士多德(右)是狐狸。(網上圖片)
英國思想史家以撒伯林(Sir Isaiah Berlin)1953年寫了一篇長文,後來出版成100頁不到的小書,名為《刺猬與狐狸》(The Hedgehog And The Fox),借用阿奇洛克斯之言,分辨兩類思想家、文學家、科學家等等,文章大受重視,出乎伯林意料。他承認:此文是遊戲文章,寫時當作好玩的心智遊戲(enjoyable intellectual game),殊不知學林卻視之為認真的學術分析,令伯林有點悔不當初。
根據伯林的分類,狐狸型學者知識廣博,涉獵不同的學問領域,每有真知灼見,卻散漫不成系統,深度不及刺猬型學者。後者專注建構思想體系,以一攝萬。前者博大,後者精深。舉例說明:柏拉圖是刺猬,亞里士多德是狐狸,歌德、莎士比亞都是狐狸。中國幸好有個曹雪芹,堪與歌、莎兩公星月爭輝。珍奧斯汀、普魯斯特、杜思托也夫斯基等等卻相反,是典型的刺猬。
歐洲哲學家多是刺猬,建立宏博的理論體系,康德、黑格爾、馬克思、海德格等是也!英美哲學家多是狐狸,研究個別的哲學問題,威廉占姆斯、羅素是也!畢加索是典型的狐狸,莫迪格里安尼是刺猬。中國學者中,余英時稱錢鍾書是典型的狐狸。李歐梵指魯迅是狐狸,茅盾倒是刺猬。
狐狸多元論
尚有一類文化人無法分類為狐狸或刺猬。伯林舉托爾斯泰為例,他本是狐狸,卻以為自己是刺猬。伯林的文章副題是:「論托爾斯泰歷史觀」(An Essay on Tolstoy's View of History),重點分析托爾斯泰如何身為狐狸,卻想成為刺猬,結果當然是失敗了,令托爾斯泰痛苦無比!維根斯坦(Wittgenstein)卻跟托爾斯泰倒轉,牛津哲學家P. M. S. Hacker指維根斯坦本性是刺猬,1929年後卻成為狐狸。哲學家罕有如此者。
後人不單應用了伯林的二分法分類各文化人,還推而廣之,將刺猬看作一元論者(monists);狐狸則是多元論者(pluralists)。前者旨在創新範式(paradigm)、搞革命。後者專注點點滴滴的改良。在後現代主義當道的現世,學者99%是狐狸,刺猬型思想家愈來愈少,跟刺猬一樣瀕危。說到伯林,讀者諸君不妨猜想:他是狐狸還是刺猬?
文 : 占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