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飛忽然文化: 暴發愛炫耀 豪門扮草根

炫富消費已成流行用語。內地人的炫富消費行為惹人反感，主要原因是香港已經歷過炫富消費的時代，進入鄙富、仇富的時代。曾幾何時，富豪是香港的人民英雄，尤其是白手興家的富翁，他們的奮鬥史、生活、言行，受眾都帶着羨慕甚至景仰的目光去看。踏入二十一世紀，富豪形象一百八十度轉變，有錢幾成原罪，還要炫富，想做過街老鼠乎？

炫富消費（conspicuous consumption）是挪威裔美國經濟學家范伯倫（Thorstein Bunde Veblen）在1899年出版的《有閒階級論》（The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提出的概念，指有錢的有閒階級喜歡購買奢侈品，不是為了它的實用價值，純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富裕。

身份消費

炫富消費乃是「身份消費」（status consumption），證明他已成功了，有錢了，榮登富豪行列。駕法拉利或賓特利、住豪宅、戴粗金鏈，均是顯示身份，以驕鄉里。范伯倫書中云：「僕人的主要作用，是證明主人有錢僱用工人。」（The chief use of servants is the evidence they afford of the master's ability to pay.）僕人當然有其實用價值，但富豪聘請一大群手下跟出跟入，不是為了他們的實用價值，而是炫耀身份，是之謂炫富消費。

較少人提到的是，范伯倫認為，炫富消費同時是「招人嫉妒的消費」（invidious consumption）。他說：「（財富）是招人嫉妒的區別」（it is an invidious distinction.）。 「invidious」還帶有引人反感、不滿、招惹批評、怨恨甚至引起公憤的含意。

換句話說，炫富消費並非單單要吸引羨慕和「大丈夫當如是」的目光，兼且要令那些買不起奢侈品、負擔不起「豪花」的低下階層反感和不滿。正所謂「不招人忌是庸才」，愈是被人批評、怨恨甚至痛罵，炫富的土豪內心愈是高興，這證明他們的炫富起了作用。

此所以土豪炫富消費特別「乞人憎」，因為他們的炫富消費帶有挑釁性質，就像在鬥牛面前揮動一塊紅布。土豪炫富乃是一種「經常要作戰的生活習慣」（consistently warlike habit of life）。「新發財」（new money）、暴發戶或土豪未必意識到他們潛意識中有這個挑釁心理。藍血豪門世家子弟反而深明這個道理，他們跟土豪一般喝萬多元一瓶的紅酒，住逾億元的豪宅，但卻寧願低調。他們的消費是「逆炫富消費」（inconspicuous consumption）。他們穿戴使用的，是罕為人知、不賣廣告、人手製造、土豪不識而只有世家子才認識的高級名牌貨。

逆向勢利

部分外國藍血豪門甚至刻意使用廉價貨，腳不踏名牌波鞋而穿「白飯魚」，不穿設計牛仔褲而穿卡其褲，以示他們的「逆向勢利」（reverse snobbery）。為什麼要「逆向勢利」？當土豪已打入他們的生活圈子——例如土豪子弟已進入牛津、哈佛，跟世家子弟做同窗；或者土豪已加入他們的會所打高爾夫球——令他們恥與為伍卻避無可避，惟有「逆向勢利」，才可以要把自己跟土豪分別開來，兼且挑釁土豪的「無知」，內心暗笑土豪「真老套」。

意大利詩人鄧南芝奧（Gabriele d'Annunzio,1863至1938年）打扮得像文藝復興時代的貴族，家中滿是古董、錦緞、中東地氈，身上噴由印度入口的香水，穿戴金光閃閃卻不名貴的珠寶首飾，與公爵夫人、女明星、名媛搞緋聞，政治立場極右，活像個藍血世家子弟。其實，他父親只是個小鎮富商的養子，他改姓易名，以便充貴族。他不炫富消費，怎能撐得起貴族的格局，令人入信呢？

相反，上世紀意大利著名小說家莫拉維亞（Alberto Moravia,1907至1990年）喜歡作工人打扮，所寫文字是草根階層的粗言穢語，情色描寫坦率大膽。他喜歡勾引未成名的女作家和工人階級的女孩子。他政治上左翼，作品曾被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權查禁。其實，他出身富裕家庭，不寫書打工也不愁衣食，名校畢業，懂法、德、意三國語言。他只是痛恨布爾喬亞（bourgeoisie），「逆向勢利」充草根而已！

發財立品逆炫富

范伯倫1929年逝世。他沒看到二十世紀社會由炫富消費過渡到「逆炫富消費」的轉變。繼後的社會學家發現，不只有閒階級及有錢人炫富消費，中產甚至草根都一樣炫富消費，尤其是新興經濟的中產，會宴請窮親朋戚友去高級食肆暴飲暴食一餐，買名牌送女士等。

美國的社會學家亦發現，美國的高收入中產黑人， 花在購買珠寶首飾、汽車、服裝等可以炫富的奢侈品上的支出，跟階級和收入相若的白人比較，多出25%。白人則多花錢在教育、保健、娛樂及裝修家居等之上，這些是不張揚（inconspicuous）的消費，卻實實在在的令生活更舒適。黑人多花費在可驕鄉里朋友之上，為的是要證明自己經已脫貧。

貧窮出身的明星、歌星、名人一旦有錢，就狂買樓、買車、買衣服鞋袋、珠寶首飾等等，炫富消費，背後都是同一心理。上世紀九十年代，美國的rappers多出身貧民窟，走紅後便拚命炫富，還帶來一個新字bling或bling-bling，意思是光燦燦、亮閃閃、慌死人家看不到的珠寶，此字現已收入《牛津大辭典》。

挑釁消費討人厭

同理，新興經濟國家雖然人均收入仍然及不上發達國家，其「新發財」和中產卻反比後者更鍾情炫富消費。中國便是炫富消費大國，比起二戰後的美國暴發戶和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日本「新發財」，陸客的炫富消費更富挑釁性，人家愈是不滿，土豪愈發財大氣粗，就像頑皮的小孩子，給父母長輩罵得愈狠，他們就愈發「得戚」、愈是潑皮胡鬧。如此土豪，怎會不神憎鬼厭人痛恨呢？

客觀點看，港人亦經過炫富消費的階段，開放改革後直至上世紀九十年代，多少香港中產甚至無產階級返內地「豪花」、買房產、包二奶，不也是炫富消費嗎？時移世易，善忘的港人已忘掉當年自己神憎鬼厭的嘴臉，只會破口大罵陸客土豪。

部分內地媒體認為這是港人的自卑心理作祟，或者是失去了昔日的優越感使然，顯然犯了兩個錯誤。一是看不到土豪陸客的討厭；其次是不知道經濟發達地區已經不再流行炫富消費，轉而流行「逆炫富消費」。他們應該讀讀Thomas J. Stanley & William D. Danko寫的The Millionaire Next Door: The Surprising Secrets of America's Wealthy（1996）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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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占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