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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冠中:窮得只剩一條盛世裸命

2013-07-05

Image description 對於北京這個居住了十多年的地方,陳冠中說:「很容易碰到許多奇人異士。當然她有很多生活缺點,但作為純粹一個寫小說的人居於北京就很精采。」

所謂「旁觀者清」。

長居北京十多年的香港文化人陳冠中,隔岸觀港,霧裏看花卻可能是最了解香港時局、迷失、憂懼的人,否則7月的香港書展何以邀請他作為「年度作家」?以「從香港閱讀世界」為主題,總結他過去近半個世紀在文壇的成就和貢獻。

「事實我已沒有藉口返來香港,一年只兩三次,我關心香港但細緻地方已變得生疏。」以旅客自居的陳冠中呼吸着香港潮濕而陌生的空氣說。

偶爾成功翻牆看《信報》論壇,他感嘆:「o依家啲人好激!激到我已跟唔到。」

Image description 《盛世》與《裸命》之後,陳冠中會繼續在盛世強國發掘題材,讓更多人理解中國崛起的不同面貌。

無聊看討論區留言,他又有感而發:「香港怨氣前所未有的大,城市既悶且忟憎,可能會引爆情緒,或者香港是時候要來個轉變。」

狄更斯在《雙城記》中拋下一句:「這是最壞的年代,也是最好的年代。」天降大任於文人也,《盛世》之後到《裸命》,香港成為他的出版平台,陳冠中將繼續洋洋灑灑的描繪中國盛世的各種面貌,包括黑暗面。

温文爾雅的陳冠中,挾着日光中份外刺眼的滿頭銀髮,與太太徐徐步至Soho區某小巷的隱密咖啡店,像孩子發現新天地一樣亢奮。「我真不知道香港有這種地方,石屎森林中還有像歐洲民居的小街花圃。」

這是他新添的香港印象。

北漂十年磨一劍,2009年《盛世:中國,2013》橫空降世頓成內地禁書,海外落地開花翻譯成十多種文字版本,更成為各地窺探中國國情的天書甚至預言。近作《裸命》更走偏鋒,「攞命」露骨的造愛細節,若非認識作者本人,還以為出自血氣方剛的性癮君子手筆。陳冠中提出的重要觀點比造愛技巧更複雜:在中國不只異見人士會被打壓,就是族群也有原罪被剝奪公民權益,這是一個揭示數以千萬人被逼以最卑微方式存活的諷刺小說。

中國崛起是世界難以抑制的事實,但大國愈強部分公民勢力卻愈微小,二等公民隨時窮得只剩一條沒有自主、尊嚴的「裸命」。「裸命」(bare life)的概念,源自意大利哲學家Giorgio Ahamben的homo sacer,揶揄被剝奪法律保障的公民。

陳冠中解說,2011年開筆的《裸命》前身叫《良民》,原刻劃一個八十年代入藏、在社會被埋藏理想的年輕人故事。「後來發覺當你連以一個良民身份存活都不可以的時候,我把整個故事改了。」觸動陳冠中把生命改寫宿命,源於一些他看不過眼的國策。

Image description 2009年出版的《盛世》被稱為國情指南和預言書,被翻譯成十多種語言出版。

嚴政打壓良民

「2012年內地實施了很多過分的政策,令寄人籬下的藏人連以良民身份生活都不可以,難道政府刻意挑釁?兩個外地人入拉薩自焚,就全面禁止所有藏人入拉薩,有人疑似跟流亡政府聯絡,全面不發護照給所有藏人,藏人動輒在街上會被查身份,這些殺雞儆猴、刻意把他們變成二等公民的政策有沒有需要?你逼到佢哋無路走,令他們無地自容。何苦?」陳冠中1992年首次到拉薩,學過藏傳佛教,認識不少藏人朋友,一直關注藏族文化,二十年來他看到藏人被壓逼到了臨界點的狀況,呼籲中央是改變政策的時候,友善與藏人對話。

《裸命》寫在《盛世》之後,意念卻醞釀於《盛世》之間,因當時無法兼顧這偌大而複雜的「族群題材」,去年才立心把意念整錄成書。他說早已有撰寫內地族群故事的想法,但除漢族外他只熟悉藏族,故這故事就變成了一個情慾與精神糾結的獨特故事。

有人把《裸命》界定為政治小說,有人說是情慾小說,陳冠中定位為「成長小說」(十八九世紀源自德國,有塑造意味Bildungsroman的文學概念)。「涉及無知主人翁遇到一連串事件而開目或成熟的成長故事,當中混合了許多文學元素。第一章無疑是情慾小說,第二章已變成公路小說,第三章有學者形容為黑社會小說。」呷着English breakfast tea的陳冠中繼續闡釋:「1830年《紅與黑》,心理現實主義和批判現實主義的奠基作品,它描繪當年現狀,《裸命》就是我刻畫腦中的2012年。」

「《裸命》主角強巴沒很強的國家意識,只在生存面。但整本小說的符號卻講出現在的漢藏關係複雜性遠遠超過我們能描述的,並非極端的相親相愛也非互相仇恨,卻又互相勾引、依賴的狀態。」

《盛世》裏面說到的完全集體失憶的虛構情節,事實上天天在內地上演。「微博天天有數以千億條訊息發放,但瞬間有網絡警察刪除部分,令你根本不知道事件有沒有發生過。」不只是言論,連社會事件也會隨時被刪除,快過按鍵盤。他說,去年9月,有位六十多歲的西藏老太太到北京上訪不遂自焚,藏人當然不知情,連北京市民都被蒙在鼓裏。「老太太是玉樹退休公務員,丈夫是軍人,女兒是玉樹文工團的副團長,她代表百多戶在汶川地震後被沒收土地的藏人上訪,結果以自焚了結。他們一家是公務員,幫政府做嘢,只因藏人身份你就上下其手,知不知激嬲很多人?」陳冠中說,在這種不可思議的次等意識形態下,試問佔拉薩一半人口的藏人怎會生活得開心?

《裸命》開首就提到「血濃於水」四個字,對香港人而言並不陌生,它說到中港兩地的關係,不過「血濃於水」從不出現於族群。「漢、藏從來只互稱義兄義弟,從來不會有血緣關係,主角強巴的錯誤理解反而提出了佛教眾生平等的觀念。」

Image description 陳冠中藏人朋友看過《裸命》後,認為結尾太光明,可以想像藏人對自己前景的悲觀程度。

香港族群衝突

北京是首都,也是天天上演荒唐事舞台。他說,有志願者送寒衣給露宿者,但總被城管沒收,為的是送走有礙市容的露宿者;北京還有專門收押上訪者的監獄。說着,陳冠中撥撥那一頭冬菇式的銀髮,益添清逸文士的氣度。談到氣憤處他最激的反應,也只是略將眉頭一皺。

一個好時代,壞人依舊會做壞事,但處身一個壞時代,好人也做不出什麼好事來,說不定還做起壞事。在藏族的人覺得情緒上絕望時,《裸命》令他的藏族朋友好高興,因為至少有人討論一直被漠視的他們。

驀地一相逢,悠悠二十載,漢藏關係愈變愈不好,陳冠中一切看在眼內,感到好可惜。

不只內地有政治上的族群歧視,陳冠中也關注到近年香港出現的族群衝突。作為香港人,記者看《裸命》和《盛世》,自有不同味道。

「一個地方有文化本土主義是件好事,但演繹為政治上的本土主義就要非常小心了,有政治立場的『本土』排他性可能很強,可能會促使不公義事情發生。我認為談文化上的本土是應該,但是否動輒作排他性的政治切割則有商榷,要分清楚,特別是政府要小心處理,否則令矛盾加劇變成政策時,會走進誓不兩立的窘局。」陳冠中說。

對於本港身份認同的議題,陳冠中也有話說。

「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身份。至於是香港人第一,中國人第二,這種身份認同完全出自自我情感,不能強逼,但可以通過說服和影響去改變,香港昔日是和而不同能並存,現在最不好的風氣是語言暴力和網絡暴力,北京網上也常用西奴(西方奴隸)和漢奸來罵人,不理性地撕裂人與人之間關係。」

陳冠中的文字與關注點跟着時代走,這與他的中港台微妙背景不無關係。他1952年生於上海,四歲起在香港生活,四十歲後在北京、台北輾轉居住,創辦香港文化雜誌《號外》,也曾寫下《我這一代香港人》、《香港三部曲》等記錄香港變遷。2000年起定居北京,他的創作亦從雜誌、電視、電影、唱片跳進小說創作。「我底意識形態的組合成分是:嬉皮、樂與怒、禪、馬古沙、大麻、瑜伽、冥想……當大家從反叛的一代變為me-generation,我發生認同危機。」因為陳冠中曾於《香港三部曲》作這種自我陳述,不知怎的,自此記者總覺得陳冠中身上,會散發出淡淡大麻的味道,那是1974年夾雜反叛精神的大麻味道。

Image description 陳冠中(後中)是《號外》雜誌創辦人,也曾寫下《我這一代香港人》、《香港三部曲》等記錄香港變遷的作品。

樂做抽離作家

有人形容他是香港作家,他一直以來有沒有身份疑慮?

「更準確地說,我會把自己定位為漢語作家,身在哪也無所謂。以前有人把我定性為華文作家,但內地以漢語分野,我認為漢語作家會較精準。」

較令記者驚訝的是,內容敏感的《盛世》禁書出版後,陳冠中也曾有一段時間戰戰兢兢,但迄今大陸官方竟沒有人找過他談話,只有在職政府人員、學者等等以私人身份跟他會晤交流過,他依然大隱隱於北京小區的房子。

他認為此書是虛構小說,發行地在海外,加上他港人的身份,故《盛世》至後來的《裸命》寫漢藏敏感題材也並未受到「干擾」。「我在北京是完全不蒲頭的人,每天宅在家寫作,只看不發微信、不為媒體寫稿,樂做一個抽離的小說作家。」

內地不少作家、藝術家和批評家都被招安了,陳冠中又如何看待寫作這「職業」?

「內地作家有很多種,有些好勇敢,被禁也不放棄繼續寫,最多到海外出版;有些有顧慮特別不寫,而且佔大多數。莫言是一個有趣的例子,他原是顛覆的作家,直至2005年的《豐乳肥臀》後被招安了,國家發覺打壓無用,把他們納入體制裏,反而成功。」這是非常有趣的「莫言現象」,左中右派異見分子,不是你自己說了算,要國家標籤你才行。

問陳冠中莫言是否配得上拿諾貝爾文學獎?「這個很難說,但毫無疑問,他是中國最重要作家之一。」陳冠中笑說。

為了寫中國盛世的不同面貌,陳冠中放棄台北這個他認為「華人最宜居之地」轉投「生活上有很多缺點」的北京居住。談到寫作的使命陳冠中清清嗓門,說:「寫作本不應該定禁區,但你要作品在大陸出版,必須要自我審查,只能自設禁區。我已不是年輕人,故選擇豁出去,有些事實必須觸碰國家不高興的地方,我會按良心照寫,寧可放棄大陸市場,當然也有在政府不斷監視下,想講真相的人也噤若寒蟬。」

內地的地下市場夠大,他認為沒有物質回報也沒關係。作為漢語作家,他有沒有從祖國得到幸福感?

「我最大的幸運感來自知道自己想寫小說。過去半個世紀我都是游擊做事,不知自己最終想做什麼,我是五六十歲才決定拋開其他事,清晰了視寫小說為我往後的終極目標。小說與其他創作媒體有何不同?小說載體可以自相矛盾,讀者有不同感覺,複雜大陸現象好片面,小說可把這些碎片都放在一起。」

陳冠中腦裏構思了許多小說,脈絡都是寫中國盛世進行式的不同面相,有寄情,有諷刺,笑中有哭。每年他會到七八個不同城市參觀,懾取創作靈感。

Image description 《號外》創刊二十周年派對,左起:陳冠中、丘世文太太、胡君毅、丘世文和鄧小宇。

中國盛世年華,猶如一個色彩斑斕的萬花筒,誰都想來瞄一眼,窺探內裏實情。

「改革是必須,中國崛起是縛不住的,向上走來, 中國會更矚目,這是一個長時間進行的常態。內部問題和外國磨擦,這是起碼三十年不會改變的,也是她吸引眼球的地方。」

陳冠中說,《盛世》是本反烏托邦小說。記者想起書中虛擬的一段,當說到中國人的心態幾年一變時,作者特別提到全球排名的國民快樂指數。

「頭幾名永遠是尼日利亞、委內瑞拉、波多黎各這些,他們的國民覺得自己特別快樂,中國都不知道排在後面哪裏,突然最近兩年都是中國排第一,十幾億人都說自己很快樂,你說中國人是不是有毛病?有這麼快樂嗎?」

快樂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不快樂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遠離一切是非,才可以不論發生什麼,或什麼都沒有發生,皆無所謂,故亦無煩惱。

物質生活豐富,精神生活卻空虛。所以說,這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如果大家真當《盛世》為預言來看,希望這情景在可見將來能夠兌現,當然不是透過全民集體失憶,那才是真正強國盛世的展現。

(文︰鄭天儀 相︰郭錫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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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