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琴,【下】箏。尖沙嘴文化中心大堂書店櫥窗,放置了非常精美的模型。
上月寫過一篇以「傳神阿堵」為題的文章,朋友說用辭太深。我告訴他,第一次接觸這四字詞語,是小時候聽到的一首粵曲。正因為當時不明所以,反讓我留下特別深刻印象。
從小愛聽粵曲看大戲,由不明所以,到逐漸理解,許多中文知識就入心入肺了。
黃寶萱正在「輪指」彈琵琶,戲中要為皇帝奏一曲《離亂苦》。
以學習「傳神阿堵」為例說說。這是薛覺先、芳艷芬《漢武帝初會衞夫人》裏的唱詞,是粵劇《漢武帝夢會衞夫人》前段「初見」時的戲文。
小時候聽得不明白,翻查辭典,才知道典出《世說新語》,文意指「點睛(眼神)係嗰度」。「阿堵」是古代口語,大概等於廣東話的「呢度,嗰度」、「呢個、嗰個」。
武帝唱:「倒影紅樓,花飄水動,忽見有美如仙,勝似傳神阿堵。」跟着詩白:「樓畔美人池畔影,真係看人看影都十分騷。」婉轉地描寫了衞紫卿(即後來的衞夫人)給他的第一個難忘印象。
依曲文理解,武帝正在欣賞美景,忽然,一個女子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比「嗰度」美景更吸引。我彷彿見到曲中有景:「倒影紅樓,花飄水動」,是美景;有人:「忽見有美如仙,勝似傳神阿堵。」是美人,且人比景勝。
那一實一虛的「樓畔美人池畔影」,到底「美」到怎麼樣的程度?漢帝又如何傾醉?字不多,僅僅一句詩白交代了:「看人看影都十分騷」。美景中此時已融入了「他和她」兩人,話語中遂添上他的感情反應。我從曲中看到「戲」,我從曲中學到中文。
高手編劇撰曲,在於語意不死板,不賣弄,達意以外,還能給予受眾許多自由想像空間,也有意無意滲入傳統詩情畫意。
道具不該走樣
又例如:「金獸懶添香,塵封綠綺琴。」這是任劍輝、白雪仙《幻覺離恨天》裏的兩句曲詞,賈寶玉夢見羽化登仙的林黛玉,痛哭空有盟心記,悲悼物
在已人亡。
我初聽時,為了想探究寶玉如何悲慘,就去查典故。原來金獸,指香爐。寶玉愴然,沒心情求舒適雅興為香爐添香薰了,一個「懶」字道盡情人逝去後,癡人的消沉。說到「綠綺琴」,是古史上四大名琴之一。民間傳說,漢朝司馬相如以他的綠綺琴彈奏《鳳求凰》,情挑卓文君。文君聽後心動,就為了一曲琴音而私奔,成為文學作品中的千古浪漫佳話。這張曾令人動情的綠綺琴,如今人亡琴在,已再無傾聽者了,誰會再彈?只見塵封。寶玉的內心苦澀盡在兩句中,比起大叫「苦呀愁呀寂寞呀」,更能婉轉道出感物傷情的淒涼肺腑。
「刺激」我聯想到這兩句舊曲歌詞的,乃因剛看到一紙「司馬相如琴挑」故事的粵劇廣告。宣傳的戲碼是「琴挑」原生故事,按道理「綠綺琴」是點題之物,可是照片坐着的司馬相如,兩手按彈的竟然是個「箏」。
道具可以不是實物,但不該「走樣」。琴、箏同是多弦彈撥樂器,但外型上最明顯的分野是體積與設計,不能亂套。「琴」面板無馬而有琴徽(十三個白點標記),「箏」面板則有馬,每條弦都由箏馬(柱)支撐架起。戲台上,幾曾見過關公的青龍偃月刀,以沉香的劈山斧代替,司馬相如的專有名琴也不該隨便變成箏。
演員帶一樣東西上台,這件道具就要合乎劇情人物所指。武場戲講究專用把子,呂布的方天畫㦸,張飛的丈八蛇矛,不能錯,錯了有人罵。然而,文人雅士隨身的琴、棋、書、畫,往往不受重視。幕後代彈奏沒問題,但琴、箏不分成為等閒事,連起碼像樣的按琴撥弦手勢也欠奉,實在太隨便「是但」「求其」了。怪不得當我發現青年花旦黃寶萱配合劇情需要(《琵琶血染漢宮花》),竟然親自彈奏琵琶,僅短短不到一分鐘,已教人另眼相看。
有時,從粵曲粵劇中學懂許多中國傳統文化,不必苦心應付考試,卻一生記住,多好。
(文︰張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