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後的今天,木下惠介成為了殿堂級的日本電影大師,與黑澤明、小津安二郎、成瀨巳喜男、溝口健二有同等地位。雖然木下惠介在海外的聲望遜於黑澤明及小津安二郎等較早為西方認識的導演,而且木下惠介只有部分作品能讓廣泛海外觀眾接觸,但據日本電影專家舒明所說,木下惠介的電影在日本觀眾看來很有親切感,早已得評論界和觀眾的肯定。山田洋次2005年來香港時,甚至說過「五十至六十年代初,木下惠介比黑澤明還要受歡迎呢。」香港在九十年代與2005年辦過兩次大型木下惠介回顧,幾年前香港電影資料館放映過木下惠介的經典作《二十四隻眼睛》的修復版,去年的電影節又放映過四部木下惠介的「遺珠」,再加上幾部木下惠介名作都有港版影碟,相信一般香港影迷對木下惠介必定略有所知。
我們都認識一個已被冠以大師稱號的木下惠介,那麼木下惠介未成為大師之前又是怎麼樣的呢?1943年,加入松竹公司近十年,由底片沖印逐級爬升至副導演的木下惠介,終於獲得機會拍攝處女作《熱鬧的港口》。雖然木下惠介起步於二戰正酣的時候,但他甫出道已憑《熱鬧的港口》奪下頒給優秀新導演的山中貞雄賞(同年受賞的還有拍出首作《姿三四郎》的黑澤明),兩年內就完成了四部作品。隨着日方在戰場上受挫,政府對電影製作的要求與審查更趨嚴格。1944年底上映的木下惠介作品《陸軍》,片末母親聲淚俱下地送別行將赴戰的兒子,被官方批評沒有正面激勵戰意,木下惠介之後的拍攝計劃因而被取消。木下惠介亦因此憤而離開松竹,回到靜岡縣老家。
《我行我導》講的就是木下惠介這段短暫離職歸鄉的生活。木下惠介回家後重用本名正吉,絕口不提有關電影的事。木下一家為了逃避戰火,準備北遷,但木下惠介的母親卧病在床,不能行動,亦不便乘搭交通工具。木下惠介與兄長木下敏三便決定讓母親躺在手拉車上,由他們不辭勞苦的陪伴母親慢慢走過險峻山嶺與羊腸小道。除了與母親的相處相依,木下惠介在路上遇到的不同人事,全都暗地裏刺激着他的創意及對電影的追求;到最後,這一趟艱辛的旅程,並沒有令木下惠介洩氣,反而令他更了解自己的真正想法,使他鼓足勇氣踏回他應該走的道路上。
去年是木下惠介誕生百周年,松竹舉行了許多相關活動,包括重新沖印木下惠介的作品在日本與海外影展作巡迴展出、重新推出木下惠介作品的影碟、舉辦展覽等。《我行我導》就是百周年紀念的企劃之一。電影由動畫導演原惠一執導,他上一部長片作品是蠟筆小新的劇場版電影,《我行我導》是原惠一首部真人長片作品。
《我行我導》故事簡單,沒有大規模的轟炸或逃難場面,主要場景都是樹林山澗間,以及典型的日式小房間裏。雖然電影在外觀上格局平實,但主演演員卻頗有看頭。飾演年輕木下惠介的是加瀨亮,木下惠介母親則由曾主演《阿信的故事》的田中裕子出演。加瀨亮除了是個優秀的演員外,他本身也是一個涉獵甚豐的影迷。以演員來說,他在電影方面的素養非常深厚,木下惠介的作品想必對他不會陌生。嚴格而言,加瀨亮與青年木下惠介在相貌上不算相似,但加瀨亮單薄瘦削的身形,倒與當時的木下惠介頗為貼近。《我行我導》裏木下惠介有一份書生的倔強與傲骨,不甘隨波逐流,也不願放棄原則,這種性格與加瀨亮的外形挺配合,表現出一位嚴謹創作者的精神。另外,女星宮崎葵也在戲中串演了女教師一角。戲中木下惠介在郊野散步時,離遠看見作傳統打扮的宮崎葵給一班揮舞國旗的小孩簇擁。雖然宮崎葵只是短暫地出現,但她的形象及她與孩子互動的情景,明顯是指涉木下惠介1954年的《二十四隻眼睛》,片中高峰秀子飾演的大石老師與十二名天真小孩的深厚感情,幾十年來都為人樂道。
《我行我導》的主線——木下惠介像車夫一樣把母親拉過萬水千山(後來甚至背着母親)帶有他的經典作品《楢山節考》的影子。《楢山節考》取材自深澤七郎的同名小說,講述信州山區某一村落有將年過七十的老人遺於楢山讓其餓死的習俗,目的是令較年輕的後代有足夠糧食。木下惠介的《楢山節考》對村落裏各種不太人道的傳統與求生行徑都有描寫,但卻不是影片的重點。影片的重點是後段長子辰平萬般不忍地背着母親上山的一段歷程。母親執意上山赴死,減少兒女負擔;兒子縱然依依不捨,也必需履行他作為長子的責任。片末辰平在白骨嶙嶙的山嶺放下母親,離開不遠後復在漫天飛雪間狂奔折返,此段實在感人至深。戲中木下惠介知道難有汽車接載母親後,毫不猶豫就提出由他與兄長親力護送母親。旅途中木下惠介默默付出,全無怨言,儼如模範孝子。
懷古精神極難得
《我行我導》着力描寫木下惠介與母親兩心相知的關係,木下惠介既是對母親無微不至,時刻伴於左右,而木下的母親亦深明兒子心意,對他的電影事業大力支持,鼓勵他說「我還想看到木下惠介導演的電影」。木下惠介的母親雖然在他返回松竹沒多久便逝世,但堅強、慈愛的母親形象在他以後的電影中繼續反覆出現。1953年的《日本之悲劇》可謂是此中最佳代表。電影講述望月優子飾演的母親辛勤工作,養育一子一女。然而子女長大後毫不知恩,對她嫌棄,先後離開母親追求更豐足的生活,心灰意冷的母親最後跳軌尋死。
除了對女性的關懷外,木下惠介電影另一貫徹的精神就是其反戰意識。他對軍人榮譽的不屑及戰爭對家庭人情的破壞,在戰時的電影已隱隱可見。在戰後一片「自由民主」的氣氛下,木下惠介更積極於直接描寫戰爭的遺禍。由《二十四隻眼睛》裏大石老師獨自承受親人與學生都死於戰爭的傷痛,到較晚的《死鬥的傳說》講戰爭氛圍如何令國人走近瘋狂邊緣,木下惠介對戰爭的反省與哀悼一直都是強烈的。《我行我導》裏的木下惠介也是一個稟持人道精神的人,敢於直言他對軍方的批評;在他心目中,母親的含淚送別遠比少年從容上陣更合乎人性,更有人情味。
當我看《我行我導》的時候,我就在想,什麼時候我們也會有一齣電影講我們的李晨風、吳回、秦劍或左几?什麼時候我們也會有一齣電影懷着敬意去寫吳楚帆、白燕、張瑛、梅綺等粵語片演員(而不是像《新難兄難弟》般去嘲笑、歪曲那個時代的電影與電影工作者)?即使《我行我導》說不上對木下惠介有什麼嶄新或深刻的演繹,但電影那份尊重傳統、尊重前人的精神,卻是顯然可見的。今時今日,所謂的「致敬」很容易變成「抽水」或是濫情的歌頌;《我行我導》在這方面就做得恰到好處,電影莊重自持,後人的再創作沒有喧賓奪主,最後一切都是回到木下惠介的創作與成果上。懂得欣賞傳統與前人的成就,大概是《我行我導》最可貴的地方,電影若能把這想法傳播開去,那就更為難得。
撰文︰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