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物質世界都是數字,我只是將大自然的數字重新演繹一次。」人稱「石頭大師」的江啟明,100%土生土長,今年84歲,鬼馬精靈,思路活躍,父母皆是勞動階層,他卻無師自通,笑言一出世已識揸畫筆,畫稿連已故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生前也珍而藏之。
由父母到老婆都認為畫畫只能當興趣,惟江啟明偏偏當飯食,排除萬難,堅持到底,就像其失傳的外號「江邊草」,生命力頑強。為夢想而罔顧家庭?不,事業以外最令他自豪的是,爸爸由打雜做到永安百貨行長,而自己一手一腳供女兒到英國完成學業。
撰文:潘天惠
新中國尚未建國,大肚婆仍由執媽接生,江啟明在快富街呱呱落地,後來舉家搬到花園街,出生年份是1932年,而非網上顯示的1935年。「當年政府派撫養金,小朋友年紀大就無得分,所以個個小孩都報細數;我9個兄弟姐妹,3個夭折,我排在正中間,成日同人講笑,快富快富,但我就成世未富。」他哈哈大笑說。
難道網上資料說在油麻地長大又是以訛傳訛?「這又不盡然,我在旺角長大,但戰前根本沒有旺角,只有油麻地,以前旺角火車站就是油麻地火車站。」江啟明經歷過三年零八個月,戰後糧食匱乏,香港當時已落入英國人手中,街上遍地屍骸,方包夾砂糖已是佳餚,「當時生命很賤,餓死病死比比皆是,英國人怎會理你死活。」
大自然是師父
年輕人出於對現實的不滿,未經歷過慘痛歷史,反而戀殖,他有點莫名其妙:「小時候,眼看中國被人蝦到上心口,其他國家想要邊忽就要邊忽,半山區禁止中國人踏足,英國人明剃你眼眉;年輕一輩未必知道,尖沙咀有間戲院,寫明華人不准內進,
就算你去其他戲院,看完戲都要通通對住英女皇起立,高唱英國國歌,才能離開,當年的侮辱歷歷在目。」
不過,殖民地歷史也是香港由漁村升格到大都會的轉機,江啟明坦言畫風別樹一幟,正是汲取中西精華。「西畫看得較多,但身為中國人,自然要加入東方元素。西方人素描用複線,我是側重單線,加入了西方的明暗,留白則保存中國的虛實和陰陽。」西方重視外文化,講求空間、明暗;東方重視內文化,講求內涵、修為,他在中學音樂老師教導之下,練成丹田落筆,力透紙背。
「哈哈,其實我的歌喉都不錯,獲得音樂老師賞識,但家境不好,身體又孱,難走歌唱家的道路,要知道當時跟名師學音樂,半小時花100元,等於今日的4000元。」江啟明的爸爸年輕時由廣州來港,從未入學,後來在上環永安百貨公司由打雜一路做到行長,而長兄亦早早出來賺錢幫補家計,沒機會讀書識字。
「我算幸運兒,有機會完成初中,在同年紀的人中算威水,正如我畫畫從未拜師,一出世已經識揸畫筆,大自然就是我的師父,街頭是我的美術學院。」五十年代,他開始在香港畫街景,但家人由始至終也不太支持他揸畫筆搵食,「這是事實,香港搞藝術有幾多個發達?畫家搵不到食,沒有餓死已偷笑。」
「當時民智未開,很多人不知道什麼是畫家,也不知道什麼叫寫生,畫家是高危職業,你畫他們就被認為是吸走魂魄,又或者以為你是政府官員,想拆走他們的僭建物,我被人追打過2次,幸好後生走得快好世界。」江啟明中氣十足,細訴年少趣事,滔滔不絕,連自己亦忍俊不禁,「以前香港滿布『黑點』,黑社會據點,如果你矇查查進去,分分鐘打直入去,打橫出來。」
超細緻石頭畫
江啟明的畫作就是香港一本本歷史書,甚至比起歷史書更真實、更細膩,連前港督衞奕信爵士、已故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甚至英國首相府圖書館亦有收藏,10年前獲得銅紫荊星章,他現正舉行「放眼世界 回歸本源」展覽,(加華藝廊,素描展出至本月20日,水彩畫展出至明年1月27日)。「40歲前的畫是習作,認識我的朋友都可以隨便拿。」他近年已不再寫生,作品賣一幅、少一幅。
香港政府重視藝術發展嗎?口裏說是,行動說不,江啟明苦笑有生之年,也未必有機會見到美術學院誕生。「香港搞藝術從來都是自生自滅,畫畫幾十年,為了三餐,不得不依靠教育工作養活妻女。」他是公開教授兒童畫的第一人,主張學畫要兼用左右腦,背後更擁有一套堅實的科學理論。
「整個物質世界都是由數字組成,只是藝術家和科學家用的角度不同而已,科學家強調準確性,1+1=2,否則不能複製動物。畫家眼中的數字,同科學家看到的不一樣,否則電腦已可取代我們,我發現整個宇宙都是由數字組成,如今將大自然的數字重新演繹一次。」這不是紙上談兵,而是學以致用。
「行家笑我素描何須如此精細,哈哈!最深刻一次是一個地質學家,單憑我的畫作,能夠判斷到畫中的石頭已經超過一億年,證明我成功了,心滿意足。」無怪乎「石頭大師」之名不脛而走。當時,記者大約距離那張「畫」10多米,起初也沒在意,當江啟明指出就是那畫時,不禁多加細看,發現真的有如照片,鉅細無遺。
八十年代,江啟明遇上人生低谷,家事和事業內憂外患,有苦自己知。「我試過一年365日,日日用冷水浸自己,直至全身沒有知覺為止,目的是要保持冷靜,撲熄心火,但大家千萬別模仿。」當時四面楚歌,但他知道只能自救,於是憑「七彩繽紛的花卉」,找到新出路,谷底反彈。他有一句口頭禪:「仇可以記,但不要報,報仇對自己沒好處。」
由始至終,父母和家人都不贊同他畫畫維生,但江啟明力排眾議,他眼神堅定地說:「家人都不支持我幹這一行,幸好今日可以搵兩餐養活自己,不至於餓死街頭,但富貴就無我份,做人長命最緊要是心境樂觀,同一代的行家不少都魂歸極樂。」
「我是孤獨老人,有人問我為何不請工人照顧自己,鬼唔知可以請工人,難道我沒想過嗎?哈哈。」片語隻字間,不禁流露出對家庭和人生的唏噓,他的眼神也放空了。「我有一個女兒,我們分開住,她在外國讀書回來,目前在深圳工作,跟藝術無關……(那年代供到女兒去外國已不簡單),好彩只生一個,生多個都養不起,只能說是掹掹緊夠用,辛苦搵來全部都供給女兒讀書。」
明年正式封筆
1993年妻子過世,他意興闌珊,正式停止教學,為了尋求藝術上的新境界,毅然踏上窮遊世界之旅,一圓夢想。「撫心自問,我做到了,放下小我,完成大我,正如個人著作《香港元氣》所提到,最高境界就是化1為0,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他不只是畫家和教育家,也是作家,出版逾60多本作品,打算來年推出最後一本著作,便會正式封筆,安享晚年。
江啟明為人豁達,笑看風雲,妻子仙遊20多年,兄弟姐妹亦只剩下他和一名姊姊,自言生在香港是一種福氣,當記者提到其外號「江邊草」時,他大感愕然。「咁你都知?這個花名今日再也沒人叫,以前知道的行家亦不多,這樣稱呼我的更加少,記憶中就只有靳微天(水彩畫家、靳埭強叔叔),但他亦已過身。」
「這花名其實是想自我鼓勵一番,因為當時家境麻麻,年輕時生活艱苦,仍決意走這氣路,所以想為自己打打氣,江邊草是吹不倒、燒不掉、打不死,生命力強,像我一樣,哈哈!」就算大千宇宙真的存在平衡世界,江啟明仍舊會選擇拿起畫筆,細緻地畫出香港的輪廓,精采地畫出自己的人生,今生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