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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園風雪後 記雙親在燕京大學結下畢生良緣

2017-02-13

Image description 從照片背後的題字,推斷這張是父親與母親確定戀愛關係後的合影。

我父母的戀愛史有兩個不同的版本;我母親當年跟我說的以及我父親從他角度所講的故事。將兩個版本湊起來方為完整,也成為一個有趣的混搭。

父親說,他與母親會面的頭一回就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母親剛剛入學燕京大學,從上海坐廉價學生專列火車去北京需要近80個小時,中途經過天津。父親在1951年母親入學時, 已經是三年級的學兄了,因為我祖父工作關係,父親當時在天津居住,學生專列停天津站,他負責給這些北上的上海學生們往火車上送食物。按照我父親的版本;那些上海新生與從滬返京的舊生到天津時已經坐了60多個小時火車,手中早已完全無糧。他一上車就看到我母親這位「餓得兩眼放空」來自上海的小姑娘,他把大堆由他祖母準備的醬牛肉、茶葉蛋和肉包子送上火車簡直就是救了這幫同學,包括我母親的命,因為火車經停天津還要咣當咣當地在走一天才能到北京,因此我母親當時一定對他產生了良好的印象。

我母親在世的時候當然跟我說起過第一次坐火車離家去北京讀書的情形;當火車一離開上海火車站月台,多愁善感的母親就開始哭,一路上老生們紛紛想各種辦法逗這個年齡最小的妹妹開心,但是她還是不停地哭。車到天津,她模模糊糊有個印象有人送來大包小包的食物,一時之間車廂裡的同學很是激動, 紛紛去搶好吃的,但她對所謂的「救命恩人」一眼也沒瞧過, 他送上火車的那些東西她也一口沒吃過。母親家中管教甚嚴, 除了吃飯時間在餐桌上,其他時間,俱不進食,別人家的東西不吃,當然也從不吃零食。母親一生對食物都是淡漠的,而我遺傳自父親那邊的「吃貨」基因讓她一直都頗感失望。

Image description 母親及父親在燕大校園內留影。

舌尖上的同窗之戀

1951年母親考入燕京大學時內地已經解放了兩年,她那屆從上海、北京、天津及香港招了近百個學生,錄取名單刊登在人民日報。那時候燕京大學師生共計500人左右,不似解放前,學費是以金條來繳交,母親入學時學費是以每斤小米的價格折算,總共為1000斤小米。解放初期,燕京大學的伙食很多時候也是粗糧,父親屬於家中闊少,除了父母給錢,自己還寫稿賺外快,吃飯自入學開始就是頓頓下館子。去的最多的就是燕園東門外與燕東園之間的「常三食堂」,據說那裡最出名的是許地山餅、黃小姐菜、叉燒肉炒麵⋯⋯父親派頭很大,帶着一幫同學,吃完只要說是鄭先生掛賬,一抹嘴就走了。

前些年與父母的老同學們聊天,他們都很緬懷「常三」父親請客的好日子,那兒基本上就是燕京大學新聞系的飯堂。母親對「常三」當然也是印象深刻的,最愛那兒的紅果酪。我剛懂事兒的時候正值文革,父母不敢給我講童話故事,因為「王子」、「公主」皆屬「封、資、修」,其它會說話的小動物們皆為「牛鬼蛇神」,小孩子不懂事,把童話故事的情節說了出去可是要遭老罪的。他倆曾經掏出一本「外國民歌300首」唱了逗我樂,被躲在我們窗下的「革命群眾」監聽到而落得偷唱黃色歌曲之罪名。西北天黑得早,吃過晚飯後,不能唱歌,也不能瞎講故事,他們就給我講他們上學時候的故事,一方面這都是自己的瑣碎事兒,不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另一方面,這也是他們最愛講的話題,各種對學生時代的緬懷,也免不了揭老底,很是有趣。說起「常三」,父親當然要說他每次去請客多麼威風,但是母親則將故事敘述下去,說後來發現所有人在「常三」吃完以後都告訴夥計是「鄭先生帳」,父親一個學期下來把所有生活費和外快全搭了進去,而要跟着我母親蹭吃蹭喝一段日子。這個細節是父親不喜歡提起的。

回到我父母的戀愛史,讓母親正式對父親留下印象的時間不是火車停站那幾十分鐘,但地點的確是在天津。1951年夏天父親在天津大公報暑假實踐時被抽調到「華北城鄉物資交流展覽會」宣傳組工作,十月份燕京大學師生組織到天津參觀「華北城鄉物資交流展覽會」,那時我媽剛剛入學不久,是個很認真的學生,作為新聞系的新生當然要跑遍每一個展覽館,父親說她當時抱着一個本兒,要把每個館的紀念戳都要去蓋上,父親已經在那兒工作多時,帶着這位師妹很快就完成了任務,另外也借機加深了友誼。

Image description 1949年父親( 中間摟著同學那位)與他新聞系的好友們攝于燕京大學「貝公樓」,也稱「辦公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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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趕列車專程覓愛

到天津去參觀展覽會幾十個新聞系同學基本都住在我父親位於重慶道的家裡,他家客廳能容納下上百人起舞,據說每晚皆歌舞昇平。母親矜持,不住男同學家,與其他女同學同住天津聖公女中,但是參加了父親的家宴。父親的祖母,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待客非常熱情,除安排了羅宋湯、炸豬排、土豆餅和沙拉,每人還上一隻巨大的梭子蟹。我一直很不明白我們家一直號稱是寧波人,飲食及生活習慣卻全盤西化,具體以後待考,此處先不展開。

父親的女同學們其中不乏風華絕代的美人,但是曾祖母那雙碧藍的眼睛卻銳利地在所有女同學之中看中了我母親,這個舉止談吐以及餐桌禮儀都突顯家教,笑起來眯縫眼的大家閨秀。當她確認了最心愛的孫子也是對這位女孩情有獨鍾時,就更放心了。母親後來說起我父親的「阿娘」,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很是有趣;老太太每天下午有喝下午茶的習慣,濃濃的紅茶一定要配奶油蛋糕,母親嫁入鄭家後被派駐天津記者站,住在婆家,曾祖母總差遣我母親去給她買蛋糕,而我的祖母,也就是我母親的婆婆,是嚴禁任何人給有糖尿病的老太太買甜食的。我母親為這「兩頭不討好」的事情撓頭不已,為了躲避經常主動在單位值班。

1951年冬天父親任燕京新聞系的系主席,給當時新聞總署署長胡喬木寫信要求去土改,新聞系49級同學18人加入政協土改團,當時土改團長為田漢與千家駒,在廣西參加南寧及貴縣兩次土改,1952夏父親再回到北京,當時在工人日報實習,母親這時已經是大二的學生了,秋季開學再次坐火車自滬赴京,父親當時正好在豐台採訪,之前就打聽到母親乘坐的列車,知道會在早上5-6點抵達豐台,父親趕上那趟車去給她一個驚喜,上車之後他一節一節車廂地找過去,終於看到了我媽,她當時趴在桌上睡着了,我爸在她腦袋上彈了幾下把她敲醒,醒來還迷迷瞪瞪的母親得知父親是專程來接她而感動不已。似乎就是從那次起這位新聞系的小才女成為了我老爸的女友。

Image description 母親在燕大校園內留影。

Image description 剛剛入學時燕京大學仍是嬌小姐的母親,被改造成為現代革命女青年的母親

近水樓台改造姻緣

父母的合影不多,找到的父親大多形象不佳,按照現在斯文的說法,是「極具波希米亞風」,直接了當的說就是衣冠不整。從各種合影可以看出我爸媽是從1952年走在一起的,直至母親1998年去世,他們在一起共46年。父母的老同學經常開玩笑揭老底,說父親贏得母親芳心完全因為近水樓台。父親當時是新聞系的團支部書記,團組日記都交給他,母親單純地向組織交心都被父親看了個清楚,知根知底當然容易制定追求策略。另外新聞系還分成幾個生活小組,組裡各年級的同學都有,我母親當然是被學生領袖分到了自己那個小組,美其名是為改造她思想。父親說母親大小姐做派,剛到北京讀書時冬天穿一件貂皮大衣,而他的政治覺悟高,讓母親換上藍布棉服,本來她還戴瑞士腕錶,筆也是名牌,父親說:「好在開學沒多久就都被她弄丟了,要不實在招搖!」母親因說得一口流利國語而被選為學校廣播電台的播音員,據說聲調迷人讓不少男生癡迷。

我自有了記憶開始,印象中我父親一直都在「改造」着母親,好在母親一直都很崇拜與尊重她這位學兄,雖然有時「牙尖嘴利」地譏諷幾句,但基本上對父親是言聽計從。 1953年父親畢業,被分配去的單位要求報告有無戀愛對象,因為如果沒有的話,組織上是會替他們安排的。他打聽到如果有結婚對象就必須通過政審,而且這個過程會越來越嚴格,父親當時的上級是位很熱情的女士,聽到我母親的家庭出身,知道這事兒拖不得,馬上就替父親批了申請,督促他趕快去辦。

父親快刀斬亂麻趕緊跑母親實習的報社拉她去結婚。母親後來說起這段逼婚過程,似乎父親是借組織上的力量讓她糊裡糊塗地嫁掉了。現在想想,她那時候才是個大三學生,雖然與父親的關係已確定,但是校門未出就成為人家妻子, 確實委屈。我大約8歲的時候在父親當時的老上級家住過一段,老奶奶說說:「你媽媽是嬌小姐,嫁給你爸爸是委屈了,當時他們去辦手續的時候你媽一直掛着個臉子,辦手續的人專門打電話到我們單位來問,說那個男的是不是二婚吶?那個女孩子老大的不情願,就差掉眼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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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閨秀革命青年

母親的確是位嬌小姐,從小不諳家務,不要說廚房沒有進過,就連配菜間,她這位家中大小姐都沒有進去過。後來去讀大學、在單位都是吃食堂,直至到被發配到大西北的寧夏回族自治區銀川市,自己做飯是一個系統工程,首先需要從脫煤坯、生火開始,西北以麵食為主,從和麵開始。母親做飯在整個銀川市是出了名的,大家說起來都笑得合不攏嘴。話說她到了銀川被分配到女中去教語文,小城裡唯一穿裙子,並且每天都在學校彈鋼琴的高老師很受學生們歡迎,走到那兒都有一群孩子圍着。

當然,在高老師做飯的時候,她們也都趴在矮矮的牆頭上觀賞了。好多年以後我碰到母親當年的學生,她告訴我她們吃過晚飯想去聽高老師彈鋼琴,看到她在院子裡忙着呢,原來花了大半個下午總算把火給生了起來,面也和好了一團,正擀麵條呢,這時候好多學生也都圍了上來,只見母親拿出一把尺子比劃着,用刀子「劃」出一根根的麵條,她的學生們當然看得目瞪口呆,之後看着她把那一根根麵條下到鍋裡去煮。「我們都等着看那尺子劃出來的麵條煮出來啥樣,結果我們高老師煮出來一鍋糊糊!」這個後來當了大學英語老師的學生感歎道。

「你媽媽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侯仁之老先生生前見到我總這樣說。燕京大學是不限制選課的,任何學生可以選修學校裡的任何科目,母親選了侯仁之先生的地理課,因為選侯先生課,有很多外出去考察的機會。父親多年也選過侯先生的課,說那時候侯先生把他的兒子背在背上,帶著學生們從南口下車一直走到八達嶺。母親選修候先生課時就更有趣啦,侯先生那時不用再背着兒子樂,就可以帶着他們就走得更遠,晚上一直走到望京台,在那兒等着第二天看日出,我媽他們那群同學一邊走一邊吃,到了晚上所有的乾糧都吃光了,結果第二天早上,侯先生把自己的乾糧拿出來讓他們分了吃,自己餓着肚子。後來我多次陪母親去侯先生家中做客,每次她都不會空手而去,想是依然記得當年讓先生挨餓的事兒!

我幾乎沒見過父母很恩愛的模樣,除了母親去世後火化前那一刻,父親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親吻過母親。他們倒是經常爭論,不是一般夫婦之間關於柴米油鹽那樣的爭吵,而是倆同學,為一篇文章、一個思想或一個看法的激烈辯論。最激烈的時候兩人針鋒相對,話不投機,一個摔門而去,另一個進了房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他們之間的感情有多麼深,我在母親去世之後這近20年,父親每每提起他與他並肩作戰的小師妹、相濡以沫的妻子時,才有了有更深的體會。

Image description 母親任燕京大學廣播電臺播音員。

半生同志一生情緣

1997年底,母親病情加重在北京住院,父親從香港去探望她,輕描淡寫滴說他一人在港,周末去看了一場電影《鐵達尼號》,並將整部電影繪聲繪色地給母親描述了一遍,講到最後,關於生離死別,在一旁的小護士哽咽了,我當時正懷着老大,躲進了病房內的衛生間強忍住眼淚,走出來時正好看到父親站在病床尾視着母親,而她也正看着他。四十多年之間牢不可破的默契,在那四目交投的瞬間,一個對視就全懂了。

母親在入燕大的時候是有位男朋友的,他們是高中同學,住在同一條路上的洋房裡,小時候母親跟我說起過她的初戀,我想主要是為了灌輸給我不要太把初戀當回事兒。我之前一直都惋惜母親沒有嫁給那個聽起來十分優秀的男生而選擇了樣貌不出眾,一輩子倒楣透頂的父親。世間的事情冥冥之中總有安排,母親去世前一年,她那位初戀男友在一次機緣巧合之下得到了母親的電話,與她取得了聯繫。我終於在醫院裡見到當年傳說中「奶油小生」,的確風度翩翩、溫文有禮,笑問病榻上的母親後悔否,她想了一下笑著說:「不後悔,我跟着你父親,過了精采的一生。」

作者簡介:

鄭玫,現居香港。畢業於倫敦大學國王學院,計算機專業。後入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深造,並取得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藝術學博士學位。目前任職私營企業,並擔任數個公共機構顧問。

編者按:

作者父母親鄭介初(筆名哲夫,意思為高哲的丈夫)與高哲均修業於燕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鄭介初於1949年、高哲1951年入學。但由於在中國高等學校1952年院系調整中,燕京大學被撤銷,兩人最終隨院系併入北京大學而在後者畢業。

燕京大學(Yenching University),是20世紀初由四所美國及英國基督教教會聯合在北京開辦的大學之一,也是近代中國規模最大、品質最好、環境最優美的大學之一,創辦於1919年,司徒雷登任校長,曾與美國哈佛大學合作成立哈佛燕京學社,在國內外名聲大震。在中國高等學校1952年院系調整中,燕京大學被撤銷。中國大陸國民政府遷台後,燕京大學在香港被併入香港中文大學的崇基學院。在中國大陸,其資產由中央人民政府接管後被整並,文科、理科多併入北京大學,工科併入清華大學,法學院、社會學系併入北京政法學院(今中國政法大學)。校舍由北京大學接收,現在其建築仍為燕京大學古跡。燕大誕生於五四時期,作為那個時代中國高等教育的重要代表,一開始便與學生愛國民主運動結下不解之緣。存在的33年間,這所大學在教育方法、課程設置、規章制度諸多方面,對中國近代高等教育的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文:鄭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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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燕大校園內留影。 母親在燕大校園內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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