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柬埔寨電影的黃金時期,出品達400部,但赤柬統治下,電影被視為資產階級的罪惡,全被銷毀,電影人和演員大部分被屠殺,如今只有約30部作品存世,僅少數電影人僥幸保命。
柬埔寨導演周戴維(Davy)在法國出生成長,從小就知道祖父Van Chann是那段黃金時期的重要製片人,父母卻甚少提及,他大學畢業回鄉尋根,發現柬埔寨的過去不只有傷痛,更有豐富的電影文化。於是他自學拍成紀錄片《金映歲月》(Golden Slumber),重塑這段歷史,引起國際關注。如今他更成為當地電影業的推手,幫電影業復興。
Davy早前應亞洲電影節邀請來港,帶來他2011年的作品《金映歲月》。一切緣起,是他對祖父經歷的好奇。家人對祖父過去甚少說及,到大學時,他開始仔細挖掘,發現柬埔寨在六七十年代也曾有屬於自己的「新浪潮」。當時一群有心創作的年輕人,用各種方法自學拍片,創造出柬埔寨電影的黃金年代。
雖然起步比其他亞洲國家遲,技巧和經驗都不足,但他們以熱情取勝,民眾對這新媒體也很好奇,無論拍什麼都票房大收。在1960到1975年間,柬埔寨出產大約400到450套電影。其中,Davy的祖父製作出35到40套電影,佔總數一成,是一個多產電影人。但在1969年,赤柬全面當權前,祖父已離世,祖母仍堅持帶領製作公司做了數年,卻在赤柬1975年掌權後不久因病逝世。
幸存父母避談屠殺
Davy的父母早在1973年內戰時就到法國留學,僥幸逃過赤柬的折磨,但所有家人都在赤柬時期死去。對於這段往事,父母甚少提及,Davy所知不多。「那是一個充滿創傷的經驗,無論是經歷過的幸存者還是沒有經歷過的移居者。」
父母近乎禁忌的迴避態度,卻引發他的好奇心,在讀大學時,他開始想多了解祖父的往事。「我想找尋那電影黃金年代的資料,卻很困難。」
他在2008年首次踏足柬埔寨,覺得這地方很有趣,於是2009年大學畢業後,決定回柬埔寨一年尋根,卻無意中牽扯出一整個黃金時期的歷史。當時柬埔寨百廢待興,舊有的電影院不是被毀壞就是被改成卡拉OK或餐廳,電影資料近乎全失。他先一邊跟不同大學合作舉辦電影工作坊,一邊學習柬埔寨語,慢慢找到當年電影人中的幾個幸存者,也找出當年的電影發燒友,才發現,柬埔寨電影曾經十分風光。
當年保存下來的電影不多,很多都質素很差,在法國和美國的柬埔寨群體中流傳,而且電影拍攝手法很業餘。「但當中有着那個年代的快樂、自由、充滿創意的精神,也很讓人感動。」技巧不純熟,但故事卻充滿奇想,「巨人、飛天、地震、魔法,什麼都能在電影中發生。」因此他想到拍紀錄片,訪問電影人和觀眾,整理各人的記憶碎片,拼湊出這黃金年代的景象。「別人認識柬埔寨都是從赤柬時期開始,這是我們歷史無法迴避的黑洞,但就算回顧過去,也可在黑暗中找到一些明亮閃爍的東西。」
赤柬當權後抹去一切流行文化的痕跡,銷毀電影、殺掉明星和導演,因此Davy要做相反的事,講述這些文化和人如何在艱難歲月被保存,記憶如何頂住政治迫害及遺忘的力量。他歸功於熱愛電影的民眾,不少人冒險收藏音樂聲帶、電影海報等,更難得是仍記得觀看電影時的快樂,他訪問了很多平民,全都興奮地描述甚至用動作重演年輕時看過的電影,「原來最不能被摧毀的,是記憶。」
電影人說恐怖經歷
電影後段鋪陳出電影人飽受赤柬摧殘的經歷,不少都經歷非人對待,喪失所有親友,Davy表示,雖然這些電影人都認識祖父,但要他們在鏡頭前說創傷非常困難。
應對過去悲痛,這些電影人都採取不同方法,有些選擇絕口不提,就如電影導演Yvon Hem年輕英俊又有才幹,曾在法國電影客串,也導演過不少電影,在赤柬時期卻成為罪名,被送到集中營,逃過被屠殺的命運,卻從此失去妻兒消息。
每次要在鏡頭前提及自己過去的作品,Yvon Hem都斷然拒絕,問:「為何你總是要說過去?」Davy辛苦找來當年他作品的電影海報,對方卻勸他:「不要被過去困住。」Davy大惑不解,後來才明白,電影聯繫着喪親的傷痛,他要放下過去,才不被巨大傷痛擊倒。
另外一位知名導演為了守護作品留在赤柬,經歷多重折磨追捕、目睹家人喪生,僥幸逃到法國,卻發現他送到法國避禍的柬埔寨愛人以為他離世,早已變心變質,說到傷痛處,他更在鏡頭前大哭。Davy表示,起初導演也很抗拒在鏡頭前說自己故事。「原來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作品留下,人們會不相信他的過去。所以決定鎖上過去,重新開始新生命。」Davy說服對方分享,看到這個和自己很親近的伯伯在鏡頭前流淚,他也想,是否應停機?但最後作罷,因為這種悲痛,也是被訪者和自己共同努力要傳遞的訊息。
連結新世代舊世代
有些電影人沒有選擇遺忘,而是時刻惦記。女演員Dy Saveth僥幸存活,昔日舊友全部遇難,於是她在牆上貼滿那段黃金歲月的照片,不斷提醒自己,因為自己是唯一記得他們的人。另一位老導演Ly Bun Yim則採用不同策略,他興高采烈敍述自己的作品,從沒講述自己失去什麼,就如那黃金歲月從未消失。
當年赤柬勢力臨近時,政府打算關掉所有電影院,Ly Bun Yim獨自抗議,他認為害怕就是幫敵人直接宣傳,一眾電影人才得以持續拍攝到赤柬掌權前。在他身上,不見恐懼愁苦,反而是積極can-do。「或許是迴避,卻也充滿積極的精神。」
Davy指出,柬埔寨新一代是在「沒有過去」的狀態下生活,對歷史一無所知。那些被毀壞的電影院,對他來說是脆弱記憶的隱喻。但就算記憶被摧毀,仍有殘存的碎片,在電影後段,他走進變成貧民窟的舊戲院,在破落牆壁上投映當年的影片,居民目不轉睛地觀看,讓他十分感動。「電影變成橋樑將新世代和舊世代連在一起」。
原本打算拍完《金映歲月》就離開,但影片給予當地電影人信心,也喚起國際關注,Davy便以柬埔寨為基地,創辦電影俱樂部、工作室等,為當地年輕人提供更多機會,成為電影發展的推手之一,他很有信心,柬埔寨電影可以重現早年的蓬勃狀態。
場地:登臺
周戴維小檔案
出生地點:法國
出生年份:1983
曾獲獎項:康城影展平行單元國際影評人周「SACD獎」
撰文:張綺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