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飛：愛情小說霸權

這些年，美國普及文化界的「多樣化」（diversity）——譯作「兼容並蓄」可能更貼切——運動，日漸開花結果。幾年來的確多了女編女導及以女性為主角的電影，而且成績不錯。黑人地位提升卻較慢，尤其是浪漫愛情小說，暫時仍未能動搖白人霸權。

別小覷浪漫愛情小說只是港式三毫子小說，它佔了美國流行小說市場營業額23%，達10億美元，超過奇幻及「謎團」小說銷量的總和。大多數浪漫愛情小說讀者都是女性，估計達80%，等於4000萬人。其他類型小說，女作家未必比男作家優勝，但寫浪漫愛情小說，男作家卻遠不是女性的對手。美國浪漫愛情小說作家協會──下文簡稱RWA──會員人數超過一萬，幾乎全是女性，年紀大至74歲的Hannah Meredith依然有新作面世！

男尊女卑文化幫兇

浪漫愛情小說作為產業，始於二十世紀初。1908年，兩名英國人成立了Mills & Boon出版社，流水作業式出版浪漫愛情小說，內容幾乎一式一樣，都是寫漂亮可人、出身寒微的小女子，跟高大、壯碩、英俊、有錢或身為貴族的白人男主角相戀，幾經誤會、克服阻撓，有情人終成眷屬。雖然浪漫愛情小說全屬「方程式寫作」（formulaic writing），一如大台的電視劇。可是，由13歲至五六十歲的女讀者卻甘之如飴，百年來浪漫愛情小說都是大生意。

美國浪漫愛情小說市場由Harlequin獨霸。收購了Mills & Boon後，它晉身全球最大的浪漫愛情小說出版社。當柏林圍牆倒下時，Harlequin急急運70萬冊浪漫愛情小說到東德贈送東德婦女。3年後，Mills & Boon的小說在東德的銷量數以百萬計，成為從共產主義解放出來的東德女性恩物。

雖然有浪漫愛情小說女作家指出：不少文學經典如《簡愛》、《安娜卡列尼娜》、《咆哮山莊》乃至經常改編成電影和電視劇的《傲慢與偏見》，其實都是浪漫愛情小說，但此類型小說一直備受文化人、評論家及文學家輕視甚至鄙視。《紐約時報》到2018年才開闢浪漫愛情小說的書評專欄，皆因評論家認為這類「方程式寫作」純屬逃避主義，文筆無甚可觀（皆因不少女作家都是家庭主婦，寫浪漫愛情小說是搵外快的捷徑）。浪漫愛情小說被嘲諷為HEA小說，因小說結局永遠是男女「從此快樂的生活」（happily-ever-after）。要寫續集的話，結局就是HFN，即happy for now：現時快樂。

直至九十年代，女性主義者也狠評浪漫愛情小說，貶斥這類小說的主角都是傳統「絲蘿非獨生，願託喬木」的小女人，沒有事業，有貌無才，欠缺「自主性」（agency）。她們沒有愛情、男人和家庭便沒法快樂幸福地生活。由是，浪漫愛情小說成了「男尊女卑」文化的幫兇！

更有甚者，浪漫愛情小說的女主角大多數外貌都像「芭比」娃娃，皮膚白裏透紅、金髮、明眸皓齒、滴漏身材，罕有黑、棕色女子，有RWA會員甚至批評女主角的乳頭總是粉紅色或士多啤梨色，沒有其他顏色，皆因RWA逾80%會員都是白人女作家。到1984年，Harlequin才推出第一部黑人女作家寫的黑男黑女浪漫愛情小說，難怪被指斥為種族主義及欠缺「多樣化」！

RITA獎鬧歧視風波

由1982年開始，RWA每年舉辦最佳浪漫愛情小說頒獎禮，分十多個獎項，以創辦者Rita Estrada冠名為RITA獎，是浪漫愛情小說的奧斯卡。2017年Alyssa Cole的An Extraordinary Union寫美國內戰期間一對黑白男女的浪漫愛情，入選《紐約時報》該年百大小說，卻竟不入圍RITA獎。事後RWA公布，歷年來只有0.5%黑女作家的作品能入圍，獲獎者零。2019年，80名入圍作家中，只有3名不是白人。

今年終於出事。半華裔女作家米蘭（Courtney Milan）在社交媒體上以Fxxx粗言痛罵女作家Kathryn Davis。她的小說Somewhere Lies the Moon，形容半華裔的女主角「幾乎全黃的臉」、「杏眼斜視」、「總是低着頭不看別人」──十九世紀末美國排華期間，經常如此侮辱華人的樣貌──乃種族主義，歧視有華人血裔的女子。RWA董事局即以米蘭「行為帶傷害性」，停她會籍一年。豈料不少有色人種會員聲援米蘭，抗議RWA種族主義，RWA主席請辭，逾300本小說退出今年的RITA獎。事情鬧大了，RWA只好恢復米蘭會籍，並毅然取消今年的頒獎禮！

撰文 : 占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