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飛：陰謀論與背後學

一個你不信任的人，告訴你一個訊息。你第一念就是懷疑他/她是否說真話，第二念就是推測他的動機，背後是否有什麼陰謀詭計。當一個群體或社會的成員互相不信任時，陰謀論便應運而生。有了互聯網及社交媒體後，任何大事小事，都會有陰謀論隨之而來。

歐洲啟蒙時代的思想家認為：人會輕信陰謀論，因為人不夠理性，懶於獨立和批判思考。隨着教育普及，理性抬頭，迷信和非理性的陰謀論應該逐漸受淘汰。可惜，事如願違。意大利人有個名詞「dietrologia」。Dietro意思是背後，dietrologia就是背後學，意思說，凡事不能單看表面，背後總有另一個「真相」。背後學是「想像的科學、懷疑的文化、不信任的哲學……」意大利民間有句話：「信任是好，不信任更佳」，正道出背後學的真諦。

感官經驗

背後學不等同陰謀論，陰謀論只是背後學的一支。凡事都向假處、壞處想，才是陰謀論。背後學也可以是向真處、好處想。西方的科學精神，正是始於懷疑。凡事未能證實的，只是假設，不能認為凡是「言之成理的」、符合「常識」的，就是真相或真理。 西方的科學就是因為不信任人的感官經驗是知識而誕生的。

根據人的感官經驗，太陽天天東方升起，西方落下，有什麼理由認為太陽不動，動的是地球呢？根據人的感官經驗，時間是直線的，由過去走向未來，是客觀存在，怎可能是相對的呢？西方的科學最初稱為「自然哲學」，正是背後學那「懷疑的文化、不信任的哲學」的產物。陰謀論應該反對、批判，但不應將嬰兒連污水一起潑掉。背後學的懷疑、不隨便信任的精神，不應鄙棄。

相信進化論的話，更加不應將背後學跟陰謀論混為一談。事關人類文明的進步，有賴科學和科技。人類有「懷疑的文化」，才有科學。人類有「不信任的哲學」，才會不信任掌權者，才會設計出監察和限制政府權力的政治制度。

已故的意大利作家、詩人和導演柏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曾說過：「陰謀令人相信荒謬的想法，如此，人們就不用面對真相。」1975年11月1日，他在羅馬郊區海濱被一名男子用棍毆死。事後有說是政治暗殺，亦有說是反同性戀者所為。反陰謀論者之死，竟帶來至今仍無法證實或證假的種種陰謀論猜測，豈不諷刺？

陰謀論盛行，原因之一是人不能容忍有些事情是無法解釋的「謎團」（enigma）。古人無法解釋行雷閃電、洪水地震，於是「編造」神話；無法解釋人類和宇宙的起源，於是有宗教。其實，神話和宗教都可能是基於背後學的精神而產生的解釋。解釋也是一種「敍事」（narrative），愈是常人想不到的，愈是新奇古怪的，便愈有戲劇性，愈有戲劇性便愈刺激。說一對男女相遇相愛，是命中注定的緣份，是不是更有戲劇性呢？說瘟疫是天譴，是不是更有戲劇性呢？說瘟疫是別人嫁禍，是不是更刺激呢？

恐怖主義

1988年，艾可（Umberto Eco）出版小說《傅科擺》（Foucault's Pendulum），嘲諷陰謀論。故事講三名出版社的員工，讀了許多陰謀論的手稿後，索性自行「編造」一個陰謀論，起初止於自娛，「編造」離天萬丈、難以置信的陰謀。豈料愈離天萬丈卻愈像真有其事，規模大至成為所有陰謀之母，涉及歐洲歷史出現過的神秘（hermetic）組織，如刺客團（assassin）、光明會（Illuminati）、基督教卡巴拉（Christian Kabbalah）、共濟會（Freemasonry）、靈知派（Gnosticism）、 聖殿騎士團（Knights Templar）、主業會（Opus Dei）、神殿教和玫瑰十字會（Rosenkreuzer）等等，竟然吸引了不少人信以為真，導致暗殺、綁架及恐怖主義。斯時，三名員工已欲罷不能，要澄清事實也沒人相信了。

《達文西密碼》的作者丹布朗（Dan Brown）的陰謀論小說，是否受艾可啟發，無從稽考。艾可則在2008年接受《巴黎評論》訪問時，取笑丹布朗是《傅科擺》中的角色，竟然可以在任何事情中都發現陰謀。

為什麼現代人那麼容易相信陰謀論？艾可喜歡引用據稱是G.K. Chesterton——《布朗神父探案》作者——說的一句話：「當人不再相信上帝時，他不是什麼都不信，而是什麼都相信。」

圖片：網上圖片

撰文 : 占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