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 BY 何兆彬
「三十年前,我就像很多可能從學校畢業差不多十年的人一樣,三十出頭。八十年代末期,電影(市道)非常不好的,非常不好。」非常不好四字他重複了兩次,「大導演也都沒什麼片子可以拍了,像我們這種一直在找機會的年輕人,就更沒有機會了。所以其實在拍《少年安》之前,我已離開電影離開兩、三年了。」
他說離開電影業,可不是去了拍廣告,而是真回到南部,幫朋友看顧生意,完全跟電影脫離了關係,「畢業之後我做副導演,做了差不多十年,都在台北。後來覺得電影這件事情,可能跟我不會有關係了。如果是這樣,我就不要待在台北,不用再碰到以前的這些朋友 ,免得都很尷尬。」他笑:「那個時候心裡可能還是有一點不捨吧,或者說不甘心。但我也結婚了有小孩了,我要過日子。」後來重返了電影圈,做到現在,他形容是一個奇妙的過程。
為什麼侯導和張華坤堅持要徐小明執導,他對原來已寫好劇本,找了導演的這齣電影,貢獻了多少?「因為他們生活在台北,我已經到南部去生活了。然後我接觸的這些年輕人,看到這些年輕人。我提的主要還是是關於那個時代裡的人。」他承認,是因為他有接觸到當年的不良少年,很了解他們的心態,「我自己青春期是一個很……我不是個壞人,但我青春期的時候,十幾歲的時候我也喜歡打架的,所以我有很多朋友。我也沒有跟別人說歃血為盟,但我的朋友很多,因為我也在有些事情上,會打抱不平吧。所以我一些以前的朋友,他們也不是所謂的黑道,他們生意很好,但在那個很激烈的競爭裡面,那肯定是經常大家會有一些爭執,會有衝突,我覺得那個是在那個年代挺正常的。有時候你是需要用一些比較強硬的方式,來表達你的態度跟立場,維護你自己的利益。」
徐小明成長在六十年代,當時青少年打打架很平常,他憶述打到拿小武士刀,拿小扁鑽出來也是有的,但到了八九十年代,台灣的黑幫開始拿槍,而很多幫會成員都是青少年,好勇鬥狠,「台灣八十年代經濟發展得很快,大家為了利益,有些時候是會做一些比較奇怪的事情。人有了慾望,就會變成這樣。因為我看到很多,就會分享見聞,我介紹了很多朋友給侯導和張華坤認識,他們就說,這故事由你來拍最好了。」據主角顏正國說,當時導演也會帶他們去見見一些人,後來他才知道那就是角色原型。
紀錄片風格
《少年吔!安啦》雖然寫這些少年又刀又槍,互相爭鬥,情節上很激烈,但在電影風格上,徐小明用的鏡頭既少又長,永遠與主角保持一點距離,深受當年台灣新電影風格影響。在執導上,他甚至沒有給演員很確切的劇本,又不排戲,兩位少年主角都是新人,竟然拍出強烈的真實感,演技十分自然,「我剛進電影這個行業的時候,台灣也應該是片廠制的尾聲了。那個時候台灣的成功導演,工作的模式還是比較傳統的,大家都以服務戲劇為主的那一套美學。其實我剛開始學我也是相信這一套的 ,學的也是這個,我開始做副導演的時候也是一樣。導演都有很完整的劇本,每一場戲都有很清楚的戲劇任務,對白寫得很精妙。我們讀書的時候看意大利新寫實主義的電影,對我們來講就是說都是一種刺激,但它有一個文化距離,整個美學體系跟我們之前學的,真的是完全不一樣。到了侯導,我比他小了八歲,看的也是一知半解的。」
侯孝賢拍《童年往事》時,徐小明在現場也看不明白,他憶述自己會在現場悄悄的問侯導:「這場戲,作為觀眾都已經非常激動了,你為什麼就這麼冷靜?攝影機還是在門外面。」侯導說,你不會了解我的心理狀態,因為他在拍的,其實是自己的故事。他說:「我得保持住這樣子的一個距離,跟這個故事的一個關係。」
結果到了電影剪接好了,徐小明一看,才恍然大悟,「我們在那個年代,可能看的東西真的很少。到我自己能做的時候,我也是在考慮說那我要怎麼做。」他承認因為侯孝賢剛得金獅獎,這部由他監製的作品資源比較充裕,例如演員都是好的,但他們有些來自劇團,有些自學,有些風格比較鄉土,還有些是素人,怎麼把他們放在一起?「我就說那有沒有可能,我們也是用最簡單的方式來拍這個故事 ,像是這個拍紀錄片一樣,讓事情發生,我們來捕捉它發生的那個過程。」他說對電影的這些看法,是當年看到侯孝賢《風櫃來的人》才把解放出來的,「以前我們都是希望很多事情是很清楚的,他恰恰就是當事情發生了,他不讓你看到,因為那個時候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把你對這個事情的關注好奇心調動了起來。」他說,年輕時拍片會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怕觀眾不喜歡,讓電影滲入了很多非電影的這個雜質,電影就不純粹了,電影也就不好看了。
在如今手機也能拍電影的時代,也許很難了解當年拍戲之苦,《少年吔》的戲大部分都發生在傍晚至夜深,這在菲林年代難度已不低,「這個故事,就發生在天快黑之前跟天要亮之前。」他記得全片用了ASA 250底片拍攝,挑戰很大。他們在午飯後就開始準備,了解每小時的光線變化,實拍時,越夜就越換成火數更小的燈,用更大的光圈去拍攝,每天只能拍兩三條。演員方面都不排戲,導演會先跟演員說好了這場戲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到實拍時,對白不必跟得十足,反而可讓演員有更自然的演出。
戲剪好了,他們把它放給年輕人看,大家都喜歡,還以為票房會不錯,結果一上映慘淡收場,「張華坤先生預測他說應該有個兩三千萬吧,結果賣了幾百萬。後來回想,那個時候到了要上片了,才意識到電影不是說拍完就算,發行是一個 太專門的事情了。」
電影另一重挫的,是它花了不少錢做杜比系統收音,但上映才發現戲院沒有杜比設備,侯導在拍 《悲情城市》的時候,對於聲音他是不滿意的,他覺得在藝術表達上,它顯得像是第三世界的作品。所以當杜篤之說可以做杜比,侯導就說那好,錢給你,把所有設備都買回來。但其實當年西片票房比華語片好太多,像台灣本土電影上映的戲院,其實是沒有裝杜比的,有裝杜比的又不會上國片。在沒有杜比系統的戲院放杜比,效果比之前Mono的更差,他說壓力最大其實是杜篤之,「戲院放了兩天就不放了,他們說你們是被人家騙了,說用一套新的技術,但你們錄的這個東西,聲音很扁。」電影因為意識大膽,上映前又被評為限制級,滿18歲才能看,本來心想針對的青少年觀眾,也一個都看不到。他記得,影評也很少稱讚。
這一切一切,聽起來都像是災難,結果《少年吔》後來怎麼變成了經典?「06年,北京大學人文學院一個教授找到我,說問我可不可能去他們學校做講座。我說你學生也不認識我,我的電影沒有在大陸放過,我去做什麼講座呢?」原來,大陸很多人都看了盜版影碟,對他們而言這電影非常深刻。結果他到了北大,跟幾百個學生一同看自己作品的劣質翻版影碟,再一起討論。「有學生認為這是一個真實的事情 ,就問我這是到底是一個故事片,還是紀錄片?」電影在台灣,也隨着年月,漸漸被很年輕人喜愛,六年前台灣電影中心開始想修復它。疫情期間,片主張華坤去世了,影片也終於修好了。
其實電影上映後還發生了不幸事,男主角譚至剛在電影上映不久撞車去世,另一男主角顏正國因為犯事,入獄多年,「一個出車禍走了,然後一個就以為自己還在故事裡。當時本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要給他(入圍)!結果就決定就把這個撤了。」他原本還想找這兩個男主角再拍以台北為背景的戲,結果計劃全取消了。
《少年吔》本來想要拍華人在現代的洗禮下,一代人怎麼看待他自身,怎麼認識自己,認識與社會的關係,他們本想連拍幾部,拍出一些意義。到如今,電影的意義才漸漸被領略到。對徐小明來說,這齣戲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本來他已離開電影,又回來了,此後再拍了幾部電影,後來到了中國發展,這二十年來替很多年輕導演做監製,籌集資金,也一直在杭州教學。
一眨眼三十年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