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本日公休》導演傅天余：自己媽媽自己拍

人到了一定年紀，才開始了解父母，了解他們年輕時的故事、價值以及抉擇。台灣導演傅天余年輕時拍電影跑勻到全世界，新作《本日公休》取材母親的一段故事，她說人到中年才能夠回到家裡，拍自己最熟悉的人和事。她找來的電影監製，是自己的編劇老師，被譽為「台灣最會說故事的人」的吳念真。作為台灣新電影浪潮重要電影編劇，又是導演的吳念真不參與電影製作多年，這次傅天余本想找吳念真替她寫劇本，但吳說：「自己媽媽自己寫。」

TEXT BY 何兆彬

自己媽媽自己寫
「雖然我寫過很多的劇本，但寫自己的最親近的人，寫自己的媽媽，我好像反而是最沒有信心，會擔心說我太熟悉這個題材了。我會擔心說沒有辦法用創作者的角度寫這個故事。我跟吳念真聊這個故事，他說你一定要把它拍出來，我第一個反應是：那你去幫我寫劇本！他就立刻就說不行，自己的媽媽要自己寫。」吳念真拒絕傅天余這一句「自己的媽媽自己寫」，說來順口，其實抄襲自侯孝賢，1994年，吳父去世，他忍不住不斷跟朋友談起父親的笑話逸事以此釋懷，被催促把它寫成劇本。到故事寫好了，他問侯孝賢要不要拍電影，侯冷冷答他：「自己父親自己拍」於是吳念真才當上了電影導演。其實吳念真也有替人寫過母親的故事，1990年他還只是電影編劇時，就替許鞍華寫過《客途秋恨》的劇本，這故事寫的正是許導與日裔母親的母女情。

吳念真拍過兩齣長片，九十年代開始淡出電影圈，已有多年沒有參與電影製作，傅天余是怎麼請得動他老人家出山呢？「我跟吳念真導演認識太久了，我的第一個電影工作就是在他的電影《太平天國》中當場記。」傅導演大學讀的是日文，但她喜愛寫作，大家建議她可以寫劇本，大學時就參加了由吳念真教的編劇班，二人因此認識，「這些年他一直說他不拍電影，但其實我知道他一直都還在看電影，一直還很關注。」

還有第二點，也就是二人認識很久，吳還認識她要拍的母親本人，「他去過我家，也見過我媽媽，我拍自己成長的故事，構想監製人選的時候，我覺得好像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吳念真的創作，關注的核心永遠就是人，普通的平凡人。那我去找他，然後很快 ，他好像也沒有答應不答應……」她笑說，創作過程吳念真好像刻意不去過問，也沒怎修改劇本，「我覺得他很刻意的不給任何的意見。」吳：「這個部電影跟其他電影不一樣，它應該重視的是細節，而不是情節，故事沒有很多轉折，就是一個家庭就是一個生活記錄。這種細節，其實導演最清楚，因為別人沒有經歷過。」

拍自己最熟悉的事情
作為台灣的故事大神，《本日公休》剛又得到烏甸尼斯遠東電影節最佳劇本獎，問吳念真它到底好在那裏？「我每次跟新導演做的建議，就是說如果你要拍電影，剛開始就拍自己最熟悉的事情，最熟悉的環境，最關注的事情。有一天我聽她說他想拍他媽媽的故事，我覺得很精采啊！傅導基本上在城市在台北過生活，媽媽在台中經營非常老式的行業，這個部分很有趣。如果從女兒的角度來看他媽媽的一輩子，有很多細節是很動人的，我常常說自己的經驗永遠比書本來得真實。」電影故事寫理髮老媽有天要出門，遠道開車上門替老顧客剪頭髮，這客人找她理髮已幾十年，如今行動不便，病臥床上。女兒聽到，總不明白媽媽做這虧本生意背後怎盤算，年輕人講CP值，老一輩卻認為女兒沒看到人倫關係，有些客人從孩童時期就一直光顧她，幾十年後生下一代出生也抱着嬰兒來找她，大家是老朋友。

吳念真說，當監製是當導演遇到有疑問時，他會用自己的經驗來跟她分享，看看可以怎樣處理，「大概只是這樣子而已！」創作上他幾乎是採取不干預政策的，「我只是在某些過程中，給一點小小的建議，作為觀眾在這個當下我應該看到什麼，怎樣加一個小小的東西，可以增加當時的情緒。」他舉了個例子，劇本裡陸小芬演飾的媽媽，後來之所以長途跋涉開車上門，替當牙醫的老客人理髮，他加了點建議，就是她在考慮要不要去那天，剛好有個老客人去世了，「我記得那個晚上，當我看到她傳過來的劇本，我跟他講的時候，自己好像也在寫劇本，在講一個對白說：「以前你幫我弄牙齒的時候，我們都只能聽你講，現在輪到你聽我講了。」我想到這個時候，自己眼淚會冒出來，這是人跟人之間的情感。」

不講任何編劇理論的編劇課
吳念真離開電影後做廣告，他不拍電影，原因之一是市場變化了，拍電影太容易虧本。他做過調查，一個養得起電影工業的市場，人口要有一億，「所有人都在討論《本日公休》很好看，我的臉書上很多人都在講，我私下去查他們的票房，這部戲的票房到底多少，我每次心裏還是非常擔憂。現在的票房，好像還沒有辦法把成本賺回來。我很緊張，因為這關係到傅導演以後還有沒有機會拍電影。」他記得八十-九十年代台灣的電影市場遍布全世界，戲未拍已封蝕本門了，「但有一天，電影只剩下台灣這個市場，賣到國外已經很難。作為導演，我很不能忍受，萬一我沒辦法把錢賺回來，那對投資者來講會很不好意思，我會覺得我欠他一輩子的債。我就覺得算了，那我不要做電影好了，別人願意去做，我欣賞，我也很佩服他們的勇氣。」

他說在台灣拍一齣電影，成本平均要5,000萬台幣，那回本要收一億，「其實台灣，每一年超過一億的電影其實真的不多，那這代所有的電影都在虧本。魏德聖拍《海角七號》是在台灣電影狀況最不好的時候，可是他賣了七億，這只是特例。所以對我來講，創作有很多出路，它不一定是電影。雖然電影是我最喜歡的！我必須承認！」結果他一邊做廣告，閒來還做舞台劇，剛開始時他說了一句「我們為什麼不努力一下，讓80歲到18歲的人都可以進劇場」，結果幾年後真的做到了，他的舞台劇創作，巡迴台灣演出，每次都爆滿，甚受歡迎。

吳念真教過編劇，傅天余作為他弟子，二十年來，有學到什麼？講故事這門藝術可以教人嗎？「我大學主修日文，一直很喜歡電影，我很喜歡寫東西寫小說，大學四年級看到他的編劇課，我就去上，其實那個是我人生當中唯一上過的編劇課。因為吳念真對我們來講，是一個很大的電影編劇。他上編劇課完全不講任何編劇理論、三幕劇、怎麼塑造角色情節，吳念真的編劇課就是他就是一直在分享，每一個他有感受的故事，然後他會要我們寫作業，透過分享他生命的故事，我學到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編劇說故事是最重要的，核心就是分享你有感受的事情。」

陸小芬復出
吳念真童年時在礦村生活，他的講故事技巧，是在大家都不識字的環境下，他替大家讀報紙、把聽回來的故事轉述，聽了廣播劇又再講一次這樣訓練出來的。受吳念真影響，傅天余每次創作就先想自己想說什麼，分析市場、賺錢等等都排第二。吳念真：「我二十幾歲的時候，開始想要寫劇本，根本不曉得劇本是長什麼樣子，也沒有人教我任何劇本的技巧。但我從小時候，就會希望把故事講給別人聽，講多了就成了習慣，後來當編劇，更是每次要跟投資老闆講故事是什麼，你必須對這個故事已經充滿情感，覺得有趣，講出來才會有趣，老闆才會聽。」

《本日公休》重點之一，是找來金馬影后陸小芬復出，吳念真跟陸熟絡，但他說可不是自己出馬說服她的，傅：「所有的台灣的演員、台劇的演員、甚至是台灣劇團、歌仔戲的演員我們都有考慮，一直找不到人選。有一天我們的團隊又很痛苦的在丟名字，突然有人丟了陸小芬這名字，好像說製片之前有一個戲曾經想過找她，但被她拒絕了。」傅導知道她會講台語，跟母樣外貌有點像，她問過吳念真意見，吳也認可，就透過網絡把劇本傳了過去，「很快的就收到回應，兩天之後，她就說想跟我碰面，她說非常喜歡這個角色，這是她多年來看到最喜歡的一個角色跟劇本。」

陸小芬有跟角色藍本，導演的媽媽見面嗎？「在準備期，我很刻意的間完全不讓她們見面，不想要她模仿我媽媽。」但電影在家裏開拍，二人終於見了面。導演說從一開始，母親就跟鄰居說陸小芬要演自己，很高興，「我就說沒有沒有，你太得意了！人家是來演這個角色，不是演你。」拍攝時，母親就在後面看，一開始時還會跟女兒說：「我講話不會這樣講！」「我轉頭就把她拉到旁邊，跟她說人家不是在演你，她是在演她的角色，很快她就學會，安安靜靜的在旁邊看。」

女兒導演記得，自己常被時裝雜誌訪問，總把女導演形容得像獨立自主，自由精采，但她覺得這些形容詞來形容媽媽這些歐巴桑（大嬸）更貼切，她有自己的店，又照顧家庭，朋友很多，吳念真：「其實她們是台灣的社會很重要的一群人，很少被關注，她們是我很敬重的對象，所以我舞台劇裡面出現大量的台灣女性，向台灣女性致敬，她們默默無聞，可是她們始終是維持家庭，跟整個社會，甚至國家生產上面最重要的角色。」他說電影人總喜歡拍特殊的人，特殊的事，但拍普通人其實更可能感動更多人，「所以我心裡面我最敬仰的導演，我最喜歡的導演是山田洋次！他是一個偉大的人，因為他就是把你生活裡面的小人物，表現得那麼好，讓你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