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深劇場編導潘惠森一向有「鬼才」之名。他的劇作形式多樣,從為詹瑞文寫的《男人之虎》、與王迪詩合寫的《孔雀男與榴槤女》等娛樂性較重的演出,到容易讓大眾理解的《親愛的,胡雪巖》,至充滿詩意隱喻與荒誕感、情境及粗口均非常地道的昆蟲及人間系列,不同類型均有出色之作。其創作力驚人,產量多質量亦高,曾5度獲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劇本獎」。
黑色幽默與荒誕是他的簽名風格,但他從未以此思考自己的作品,無論寫什麼,他最關注的是故事與人,所謂荒誕只是日常,人從來都身不由己,而最吸引他的正是那種企圖衝破時代限制、活出自己理想的熱情與意志。
撰文:張綺霞
潘惠森為五十後,成長於黃竹坑農村, 曾做過電梯維修技工,後去台灣讀文學及戲劇,又去美國進修。八十年代回歸問題如陰影籠罩,本土意識抬頭,而劇場正是處理身份議題的其中一個主要場域,他正在此時回港加入劇場,開始了多年的創作。從1997年開始,他以小市民平凡生活對照巨大時代變遷寫出知名的昆蟲系列,後又以中港開始密切交流的狀態寫出珠三角系列,及後也以飄零失根年輕一代為主角寫出人間系列,作品呼應着時代,也與時代保持一定的距離。
香港話劇團即將重演他寫於1998年的劇作《親愛的,胡雪巖》(10月12日至30日,香港大會堂劇院),雖然取材歷史,某程度上也是反映時代之作。「回看歷史總會發現,其實當時許多人都是身不由己的,生命是由時代的巨輪帶着走。就算聰明如胡雪巖,成敗都是受制於歷史時空,只是當時大家都不自覺,總是有些東西未能看到。從這個角度看,才會明白到人的渺小。」
多年來除了寫作,他也專注編劇教育。(受訪者圖片)
寫胡雪巖意志力
許多人寫過胡雪巖,不少都集中在其營商天分和家國胸懷,但潘想帶出的是另一面。「這個人有種不尋常的智慧,看得很遠,也有一種穿透力,更令我想寫的是他的意志力,每個人都想為人生目標奮鬥,然而很少看到像他那樣排除萬難、澎湃的激情與意志,如今看來很不可思議。而且這在他身上是很自然的,彷彿天生如此,是內心強大的人物。」
胡雪巖一生充滿戲劇性,出身卑微,卻因虧空錢莊公款助人買官,憑政治勢力做起自己生意,財富愈滾愈大。鴉片戰爭後中國被迫開放港口,他囤積茶葉高價發售,謀利之餘也替國人出氣。身處晚清的政治經濟混局,國際和國內的權力利益關係盤根錯結,他卻以強大的熱情闖出自己的一條路,在政治、經濟、國際關係中佔崇高地位,官至二品,是罕見的「紅頂商人」。
他身上除了商人的理性,還有擁抱夢想的浪漫特質。「他不是個單純做生意的人,而是在過程中慢慢找到生命的寄託,並且慢慢建構自己是何人。」最後胡雪巖因為協助左宗棠採購軍火和籌集軍餉對抗太平天國及海外列強,捲入官場爭鬥的漩渦中,被外國商賈抵制,投資失利,加上李鴻章惡意對待,最終家財散盡,妻離子散。
潘形容,起初胡雪巖只是一個做生意的動物,擁有敏銳觸覺。「他不是那種知識分子型的,要為這個國家做什麼,只是做自己想做的東西。但不久他就發現,自己的事業和時代是不可分割的。」生意愈做愈大,他發現自己慢慢陷入混局中,身不由己,無法回頭,只能一步步繼續向前。這種感覺如今看來,或許與香港人回歸時的社會心情相似。
這次重演,潘惠森再次修改了劇本,當中「身不由己」的思考沒有改變,反而更加確定。「就如回歸的當時,又怎會料到今天會講本土甚至獨立?但如果抽身來看,這也是不同力量互動下產生的必然化學作用。」重演是偶然,但他也覺得劇本背景與當下社會環境有某種巧合的呼應。「我覺得香港也是在身不由己的狀況中。雖然有獨立空間,卻不能獨立運行,就如胡雪巖一樣,雖然有自己的商業世界,卻不能完全由自己控制,甚至去到國家及國際層面。」
他現在不會再為形式執着。(陳縱宇攝)
不覺有黑色幽默
創作多年,他笑指這套戲在自己作品中算是較容易「進入」的,「希望不難明之餘,仍有一定想像空間。通過展示事物的某個側面,讓人看得更遠更深入。」他不少作品都帶有強烈個人風格,外界皆總結為黑色幽默與荒誕,他笑言從不自覺有此特質,可能與自己觀察的角度有關:不要把一切看成是必然,對自己不同的東西也不會驚異看待。
「用一個平視的角度去看這個世界,而不是超然或卑微的。每個人觀看世界的角度都有高低差異,當你平視去看,就能看到各種高高低低,是所謂落差,那正是荒誕或幽默所在。你看到他看不到的,就有反諷在其中。」
他指自己寫的劇本與傳統荒誕劇有分別,「荒誕劇起源於大戰後人心的變異及對宗教的質疑,受存在主義思潮影響而誕生,而我寫荒誕不會想着那是荒誕的,也並非探索某種存在感,可能只是我個人的傾向——不會採取那麼嚴肅的角度看世界,會從容些去講故事,風格自然與人不同。不同那種很知識型、哲學式的荒誕劇,要反映劇作者對人生的思考,我認為自己的戲是頗接地氣的,是用一種與生活息息相關的直覺,許多事情對我來說不是荒誕,而是很現實的。」
他自言創作觀不斷轉變,從前傾向形式先行,現在則傾向先建立扎實的內容,再找出相關形式。「愈來愈回歸到最根本,即一個故事如何說出一個味道來,不只是滿足自己創作上的追求。如何做到既有個人風格,也不離觀眾太遠,還是要回到人物和核心的精神——自己最想與觀眾分享的是什麼?把它消化透徹後,便發現形式已不太重要。」
劇場生態更健康
多年來除了寫作,他也熱心編劇教育, 更主催「劇場裏的臥虎與藏龍」劇本發表平台,讓年輕創作者的作品有機會登上舞台。就他觀察,愈來愈多創作者投入劇場,劇場生態更健康。「但在本地創作上仍有很大發展空間」。劇本要演出才能顯現生命,但演出受制於各種條件,他看到不少創作者寫完作品便停步深感可惜。「如果能開拓更多資源讓新作品進入製作、演出的實踐階段,他們才有機會進步。」
他慶幸自己一直以來演出機會從未間斷。「現在的年輕人則很難,雖然現在不少劇團也有給新作品機會,但仍未去到更廣泛一點的層面。」
相比九十年代,他覺得現在的劇場觀眾不比過去少,但也沒巨大增長,因此劇壇要有更健康的進程,「作品要更精益求精,不是在技術層面,而是文化層面,要讓觀眾看完後的確有收穫。」他希望有多些平台,讓本地創作者可以走得更遠,把作品帶到更廣泛的華語區域演出。「如胡雪巖一樣,不只看到自己這盤小生意,而是看得更遠,有國際視野。」
他是太極能手,曾在演出中加入太極元素。(香港話劇團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