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很好玩,哈哈。」眼前的大畫家艾軒笑得天真,不說沒有人記得他已七十歲了,「在中環好多東西買,買John Lobb(皮鞋)比在紐約買便宜。在這邊訂造褲子,二千塊一條品質非常好。」
說話豪爽,不拘小節。今天的艾軒花錢不當一回事,從前的他,從貧窮中走來,到了現在油畫拍賣價過千萬,只把錢當作是數字遊戲。作品中油畫最被稱許,十年前開始畫水墨畫,迄今只交出了約一百張作品,「我覺得畫那麼多沒意思。」他說自己畫水墨會越畫越放,有一天可能會畫抽象畫,但現下還是要先追求嚴謹,他說:「經典就是最高的時尚!」
文:何兆彬
十年產量只有一百張
「開始畫水墨,是因為我畫油畫畫不過來。」艾軒說,「很多人喜歡我油畫,但我畫不了那麼多。」他畫油畫,工程浩大,到西藏拍照畫速寫,回來由起草稿、畫素描,先畫了一堆,再慢慢綜合構思、油畫人物及構圖,到了下筆、繪畫以至完成,隨便都要花半年或一年才完成一幅。他指一指畫展展出的油畫近作《遠方的雷聲》(2017),畫中一個年輕女子,前面站了一個西藏小女孩,二人都看着前方,神情各異,「畫中兩個人物,參考了兩張照片,一張在拉薩,一張在草原,相距有幾千公呎。然後我再找背景,湊在一起,下筆前要畫很多草稿。」他的畫以寫實見稱,但其實期間以想像力綜合了不同素材,參考的西藏少女,到畫出來已變了另一個模樣,另一種風情。相比起油畫的細緻緩慢,他說:「畫水墨很快!」他說的很快,其實平均一幅也要畫一個月。落筆前草圖起稿全部做齊,只是在顏料特性上,使他畫得快一些。「這十年畫水墨,我應該畫了有一百張,其實畫得很少。大陸的水墨畫家,一天畫二十張有的是,像范曾他們。其實畫那麼多不行,我畫很多都沒有拿出來,起碼有一半丟在屋子裡。」
作品完成得少,外間也許會以為艾軒總閒着,但他其實律已以嚴。每天早上6:30起來,由家裡駕車十分鐘到工作室,開始作畫。早上畫油畫,中午小睡片刻,下午開始畫水墨,風雨不改,天天如是。作品出得少,是他對自己要求高,嚴謹得滴水不漏,畫下很多作品,過不了自己法眼就丟在家裡。「現在仿我水墨的很多,但中國拍賣市場的很多都是假的。不過,在香港拍賣的都是真的,蘇富比、佳士得他們就很嚴格。」他說:「油畫人家仿我仿二十多年了,仿的畫比我畫的多得多了。」他說在大陸假畫太多,他見別人仿他,拿他名字做假畫拍賣已有十幾年,但畫家本人對此完全沒有辦法。因為假畫都畫得不好,每次見到就生氣,「它們都畫得很差。」
閒來買世界名作
跟艾軒飯聚,代理他的季豐軒畫廊老闆季玉年女士隨口問他:「你最貴一幅拍了多少錢?」他不假思索:「最貴那一張《第三代人》,是1984年我跟何多苓合作的,畫中有畫了周春芽、張曉剛他們,這幅畫拍了2,800萬。」季:馮小剛(收藏)那一張呢?「那一張《聖山》拍了2,000萬。」今天畫作隨便都由百萬數到千萬,但艾軒由年輕時一直畫,其實是由貧窮畫過來,他形容最窮時家徒四壁,真的只有一張床四面牆。如今不論見到畫價如何,在他而言,都只是數字遊戲。他夠錢花,也不在乎多一個零。
是不是常人有人叫你多畫一些?「太多人叫了。(家人呢?)家裡人倒沒有,家人叫我多休息,畫這麼多沒有用。」人家催他開畫展,他總愛理不理,其他畫家愛做宣傳,他也不在乎。談到這裡他突然說:「中國政府不讓我買房子,因為有政策要控制房價。也不讓我買車子,那我賣了畫,拿着錢,也只能乾看着鈔票貶值,有什麼用呢?」如果讓你買房呢?「如果可以也沒有房子想買,我有十個房子了。房子都是平宜的時候買的,當時一個房子才一萬塊,加上紐約的我有十一個房子。(有沒有租出去?)全部都沒有租出去,就扔在那裡,還要交管理費。」季小姐笑他不擅理財,他反而笑着自爆養了一個司機,但每天早上還是自己開車去工作室,司機天天打籃球;又養了兩個阿姨打掃,但自己長年不在,阿姨就一人住一間別墅。冬天北京太冷,他就到海南島的房子去住。女兒送到了美國念書,有時去看女兒,又在那邊住幾個月。幾邊的房子都有畫室,到那裡他都能畫。
「我買的房子都不是特別好的,反而有特別差的。有一間60平米,等於香港600呎,當年買一萬塊,現在要賣420萬。我買的時候想起李嘉誠說的Location Location Location,其實買下來沒想過投資,只是後來價格漲起來。」房子不炒不租,那當初買來幹嗎?「買回來玩。」他笑得開懷,「我有買世界名家的畫,畢卡索的、Degas、Gustav Klimt、Andrew Wyneth的,有素描也有油畫,買了好多掛在家裡。是我自己去蘇富比舉手,最近還去紐約買了印象派Pissaro,我最貴的一幅,是Gustav Klimt的。」艾軒的女兒才15-16歲,在美國念高中,剛得了全國性的美術、攝影獎項,看來天分多少有受到遺傳。不過艾軒說對女兒沒什麼期望,經歷過大起大落,曾被禁作畫要每天偷偷作畫,他相信每個人都會找到自己的路,「她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
藉西藏抒情
藝術界都知曉艾軒的出身。他父親是著名詩人艾青,當代藝術家艾未未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1947年出生,考進中央美院附中不久,16歲就遇上文革。結果學業硬生生被斬斷了,69年到河北勞動,種了四年水稻,在嚴令不準畫畫下,偷偷作畫。73年被分配到成都軍區創作組,因此到了西藏,見識過這裡不一樣的人文、風景,大大啟發了他日後的創作。這些年來,他入藏數十次,西藏的風景,及他畫中那神秘憂鬱的西藏少女,始終是他畫中的主題。
其實他最初習的寫實畫,源自共產社會傳統。共產社會推崇寫實主義,題材上歌頌勞動階層,中共的美術系統師法蘇俄,社會功能上,多少有點為政治服務的味道。也因為這些原因,以至他早年在西藏的作畫,不少都被批評「沒有意思」。皆因當年他隨軍中到西藏,總要當地人擺好姿勢作畫。艾軒覺得這樣純紀錄的繪畫沒有意思,他總是憑觀察繪下大堆的速寫,再將觀察綜合起來創作,變成油畫。尤其著名的是他筆下的西藏女孩,總是憂鬱無奈,眼神迷茫,孤寂無比──這種當初的政治上不正確,卻帶來一種無可言喻的神秘感。西藏的少女,西藏的凍土,都成了他借景抒情的對象。
年少時教艾軒的老師,都是直接跟蘇聯老師學的。他習了這套寫實畫法,技法嚴密,規矩很多。但他但並不滿足於此,尤其到了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往美國一行,眼界大開,當他看到另一種美國開放的藝術風景,衝擊很大,「去美國以後,看了很多,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一堆舊照片中,只見他跟美國寫實大師懷斯(Andrew Wyeth, 1917-2009)合照──有評論一直形容他跟是中國的懷斯。事實二人在使用的顏色、部分畫作構圖上,甚至是畫中的憂鬱氣氛都有相似之處。你有被他影響過嗎?「有,當然有!」艾軒毫不掩飾自己對懷斯的崇敬。
他喜歡西藏,曾到訪數十次,以此畫法繪畫想像中的西藏,寄情其中。但繪畫西藏也成了他的緊身咒,他曾表示自己繪畫過一些別的題材,例如男性,但市場上不大接受。
先求嚴謹
某程度上,水墨創作讓他釋放。他總認為自己早期的水墨並畫得不好,後來漸漸掌握,但畫法上仍然密不透風,像只是以把畫筆換上了毛筆的油畫,「畫水墨有不一樣。我畫水墨才剛開始嘛,剛開始就嚴謹一些,以後放開了,可能就畫狂放一些的。但開始要先畫嚴謹的。」說自己才剛開始畫水墨,其實這一畫已經有十年,可見他有多小心。艾軒說自己有強迫症,總令人想起他畫風上的嚴謹有點關係,「我非常的規律。因為我年輕時就記憶不好,所以養了強迫症,連阿姨都知道。」其實早在五年前,他已跟記者說過自己會越畫越放,總有一天會畫抽象畫,但這過程似乎相當漫長。新展覽中,大尺幅的水墨中,法度仍架構宏大,嚴謹無比,但展覽角落中有三幾幅小作,反而見他到線條的跳動自由,意圖追求神多於形。畫中似乎有兩個艾軒,一直在打架。聽到別人的觀察,他很高興,「日後我會畫更放!國內畫水墨人物的何家英很有名,他有一天問我:你也畫水墨畫?我說:畫來玩玩的。然後他叫我用乾墨,一筆勾到底,這可能是一種訓練吧。但我不想這樣,因為我現在畫寫實一點,但以後我要放開來畫。」
由寫實到未知的抽象,這路怎麼走來?「寫實──現在我還是寫實,從寫實裡面畫出自己的意境來,自己的追求、自己的意境、自己的個性。」他總說:「經典就是潮流,經典就是最高的時尚!」他今天的經典,就是寫實:「但這樣(寫實)的畫一定越畫越少,我畫了很多放着,都沒有拿來。以後想像的部份一定會再多一些。但首先要過了嚴格這一關!趙無極、林風眠、朱德群早期他們還是畫得很嚴謹的,你看張大千早期多老實呀,用勾線,畫敦煌壁畫,但他後來畫潑墨!放是以後啦。以後也不知道畫甚麼東西,完全跟據自己的身體狀況、喜好的轉移,可能畫抽象!」
「我也喜歡抽象畫,但我指的是好的抽象畫。並不是所有抽象我都喜歡,差的抽象畫有很多!」
《靈魂如風,生命如雪:艾軒近作展》
展期:即日起至4月28日
地點:季豐軒畫廊(中環雪廠街20號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