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偉：半百人生告別憂鬱 《一代宗師》磨礪身心

王家衛八年磨一劍的《一代宗師》終於「見眾生」，上映不到一周中港票房累計已直逼億元，更被推舉為第六十三屆柏林影展開幕電影。明明是個新派武俠故事，落在王導手中卻拍出離奇的詩情畫意，拳腳之間瀰漫俠骨柔情。
都說拍王家衛的戲是最慘痛的「折騰」，與王導合作已有二十多年的梁朝偉最有資格吐苦水，他笑言雙方這第八次合作竟是最「舒服」、「好玩」一次，葉問把梁朝偉從昔日憂鬱、沉重的角色中拯救出來。「回顧過去五十年人生，再摸索前面的路，我想我會選擇樂觀。」還未能抽離角色的梁朝偉陽光地說。

喜歡《一代宗師》，純粹是基於導演墨鏡掩藏的視野。昇華了的王家衛把硬橋硬馬的水戰拍得像探戈，奢靡金樓的浮光掠影拍得像畫，細膩警世的對白雕琢成電影詩，動盪的民國呈現最剛烈的武林江湖，商業電影拍得很藝術。
編劇鄒靜之明言《一代宗師》拍出電影最高的境界──味道。不錯，這是王導的拿手好戲，正如章子怡飾演的宮二在戲中所說：「所謂的『大時代』無非是一個選擇，或去或留，我選擇留在屬於我的年月。」王家衛知道惟有電影才能讓時光倒流，好讓自己能留在舊日的國度，這信仰驅使他拍出一個時代的情懷、詩意和哲思。《一代宗師》的英文片名是The Grandmasters，是眾數而不是單數，故它既不是《葉問傳》或者《宮二傳》，而是執意拍出民國最剛烈時代的「宗師精神」或「武俠襌」，從一條武館街拍出了一個時代。

被劇組形容為「變態」和「瘋狂」的王家衛，是出名的完美主義者，八年前開始求見百位大師搜集資料，三年不停的武打動作戲令大部分主角都入過醫院，電影醞釀十七年之長，劇畢鳴謝逾千名工作人員時，有部分人已經離世了。
為戲斷了兩次手，坦言受到「身心靈全方位磨練」的梁朝偉透露，王家衛一直希望他把葉問與李小龍二人結合並消化，再演繹出一個自家版本來。

剛烈時代下的柔情
「終於有個原型人物可以參考，相信今次是我最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梁朝偉笑說，李小龍是他兒時偶像，這次演這位偶像的偶像，看了相當多的資料文獻，也拜會過不少人，開拍前準備了很久。
談到角色，葉問顯然比宮二，甚至梁朝偉過去於王家衛電影的角色都要陽光。

「我喜歡演王家衛電影的最大原因是『好玩』，如果一件事情沒趣，我是不會去做的。從前在他的電影裏我演的都是憂鬱、沉重的角色，但葉問是個樂觀、正面、充滿正能量的人物。」梁朝偉正色道。或許這是演員再辛苦也對王家衛趨之若鶩的原因，章子怡說跟王家衛合作，他會帶你到另一個世界；張震形容他能夠把演員挖得多深，演員自己也未必知。
在長期的資料搜集中，梁朝偉驚嘆葉問這位佛山姑爺出奇地斯文、端莊甚至儒雅，看不出是武夫一名。地主之子，四十歲前無需憂柴憂米，唯一嗜好是習武。

「葉問一生大起大落，戰時他的生活淪落到很坎坷，尤其走難到香港、面對兩個女兒離世，你打得幾叻都好，最難面對的敵人是生活，很難想像沒有功夫精神支撐他笑看生命，又會怎樣？」這是葉問和功夫給梁朝偉的啟發。
梁朝偉憶述，宣傳人員早陣子想找一張他很彪悍的劇照做海報卻苦尋不獲，惟有他最清楚原因：「武癡不等於暴徒，葉問享受練功、切磋之樂，不是想打死人，他視對手為知己而非敵人，每次交手就如跳一場拉丁舞，這是藝術家才能明瞭的樂趣。」
無敵是最寂寞，難怪電影中的葉問與宮二在霸王夜宴上以武傳情、惺惺相惜。
特別喜歡宮二這愛恨分明的女流之輩，章子怡的演技令人刮目相看，也令《一代宗師》同時成為一套淒美的愛情片，王家衛說，宮二這個人物代表了「民國人的剛烈達到的極致」，當然她的愛情也轟烈動人。
葉問在《一代宗師》裏回顧一生，指如果人生有四季，四十歲前的他一直經歷春季，之後直跳至嚴冬。將屆半百的梁朝偉卻坦言，心態愈來愈温暖，猶如處於盛夏。

「五十歲人生去了另一個階段，參透了命理。無論人生觀與價值觀都在變化，過去發生不好的事情，我可能會從比較消極的方面去看待，但現在知道了，看事情的角度可以改變，連所追求的都與過往不同，摸索前路，我會選擇樂觀。」

最正面的王式憂傷
無論是《悲情城市》的林文清、《重慶森林》的警員663、《東邪西毒》的盲武士、《春光乍洩》的黎耀輝、《花樣年華》的周慕雲、《無間道》的陳永仁，甚至是《色．戒》中的易先生，梁朝偉的確演繹了無數沉鬱的角色，但他強調自己一向樂觀、快樂，在拍《聽風者》時，更開始構思往後如何以正面的電影令人覺得温暖，重燃對生命的希望：「拍王家衛的戲辛苦，但葉問令我每日都好自信。」
《一代宗師》裏甚至罕有地植入盧海鵬搞gag，以及小瀋陽扮小混混的喜劇情節，難怪梁朝偉也聲言未拍過如此正面的王家衛電影，究竟是王導被葉問的正能量感染，還是人到半百後的心態突變？

梁朝偉思索了一刻說：「哈哈，這就要問導演。王家衛始終是王家衛，在他的創作中必有『王式憂傷』和人受命運作弄的元素，也必有失落的人，像宮二，只是葉問這人是最正面，是處於坎坷中仍能正面，幸運地我演上了。」
向來一言堂的王家衛，《一代宗師》竟然用上另外兩位編劇，一位是電影藍本《逝去的武林》的作者徐皓峰，另一位是通曉北方話的鄒靜之，加上來自南方的他包辦南北戲分，實踐他所謂「真係使得，南拳又點止北傳？」「一塊餅是武林，我認為是一個世界」的哲學，宣揚大統，剔除武林門戶之見。

梁朝偉透露，小時候也因李小龍而沉迷功夫，七至八歲學功夫卻被家人喝停，因在大人的世界「功夫等於打架」。會否因為《一代宗師》而重新練武？梁朝偉輕輕搖頭。「錯過咗不會再有，如今再練功夫是為了這電影，已跟小時候的那種沉迷不同了。我喜歡功夫，但最沉迷的還是拍電影。」

對於大量「消失了的場面」，梁朝偉指尊重導演的決定。他更期待下一個角色，但必須待整個宣傳活動完成後，他才能放下葉問，做回自己，休息一段日子，重新上路。

葉問的一句對白：「功夫，兩個字，一橫一直。企得番喺度嗰個先係啱晒。」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彷彿是濶別銀幕多年的王家衛，向影迷問安的潛台詞。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彷彿也是王家衛的創作哲學。

(文：鄭天儀、圖：郭錫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