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游乃海──杜琪峰指定接班掌門人

「點呀掌門人，咁黑影得你靚唔靚㗎？」拍這照片時，游乃海的同事經過調侃他。

今年適逢銀河映像二十周年，人人都知杜琪峰、韋家輝這對多年拍檔創作力驚人，一般觀眾卻鮮有留意到公司創立之初他們身旁就有這位少年，捱夜趕戲，常常被罵。罵足二十年，直至近日杜琪峰多次點名指「游乃海就是公司接班人。」回頭一看，才發現這個笑起來還帶稚氣的新任掌門人，手上其實已拿過兩座金像獎和兩座最佳編劇，他身經百戰，早已茁莊成長。
銀河映像新作《三人行》是部合拍警匪片，杜琪峰導演，游乃海編劇，二人共同監製。「這二十年，杜生韋生也有自己的追求，我在學，我在跟，有時見到尾燈，嘩，轉頭又追唔到！」

文：何兆彬
圖：Ben Tam

困獸鬥

讀過銀河映像的編導演訪問，看過杜琪峰的紀錄片《無涯》，當知道他們拍起片如打仗一樣，兵荒馬亂。這跟他們辦公室的裝修形成強烈對比──位處工廈的辦公室採用歐洲式設計，全層掛滿倒吊水晶燈，游乃海房間風格較中式，几明窗淨，偌大的深褐色實木辦公桌上沒一點多餘物件，他笑：「以前在TVB我就這樣，所有稿件要擺得整齊，執好枱先寫稿。」

《三人行》是他們另一套在兵荒馬亂下寫/拍成的新作，雖然是警匪片，但沒飛車也只有少少槍戰，故事描寫犯人（鍾漢良飾）被捕後送到醫院內，幾天之間與警察（古天樂飾）鬥智鬥力，再加上一個被捲進戰爭的女醫生（趙薇）。杜琪峰表明這次不想警匪片一貫地追車跳樓，反而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要在受限制的侷促環境下發展故事，當中鍾漢良有八成戲份，更是被鎖在病床上。

「杜生好久之前就構思這個戲，最初想法是一間醫院，一個時空內作困獸鬥。人物再衍生落去，又不想太想當然──警察當然不想犯人逃走，醫生就強調病人權益……這些太必然了，開始構想這三個人怎樣才好看。」戲中開始出現了一個主題，就是人犯錯後怎處理錯，若不正視，只會以錯冚錯，錯上加錯，「構思到他們自身都有問題。賊有錯就不多說，警察是不是也可以不那麼正義呢？至於醫生，是否也純粹想救人呢？其實她表面是要救人，但內心也有問題。三個主角都有錯，沒有你很高尚，我講人命就很公義……當衍生了錯，再用錯去冚錯，或者堅持去錯……我的想法是『三人行，必有我師』，這不一定是指你會從別人身上學習，而是別人也會反映了一些事，讓你知道，讓你學習。創作後最大的想法，大前提是他們知不知道自己有問題，假若你不認為自己有問題，自以為是，你根本不需要去學嘛！即使我讓你跟孔夫子、釋迦、耶穌一起，也不會學到。」聽到不肯面對錯誤，總令人想到近年不肯認錯不肯道歉的社會氣氛，例如名句「你哋無做錯到！」乃海笑：「創作一定是從生活上來的，不是看新聞，就是生活上的人，又或你經歷了些甚麼，潛而默化，影響了你。創作人未必好刻意，但會自然流露喇！」

合拍片

乃海說，《三人行》未算是杜琪峰很個人的作品，「它在商業上考慮幾多，想法上它是警匪片，偏向商業，當然也加入了我們想講的主題。它近似《暗戰》，屬雙雄/三個人鬥智鬥力的片種。」三年前，銀河映像作為香港最後才北上的電影公司，杜琪峰終於拍出第一部合拍片《毒戰》，戲內主角是公安掃毒組，壞人都是香港人，回頭來看，他也承認寫《毒戰》公安會有限制。今回《三人行》場景就發生在香港，角色也都是香港人，「底子裡，這是個香港故事，沒有考慮國內。角色在思想上、底蘊上都是香港人──國內醫生那可能是這種思維？警察公安……這些方法都……都無乜稀奇啦（按：戲中警察亙相掩飾過錯）。戲內的維多利亞醫院，即是香港。」合拍片若要寫公安，不只電影局要審查劇本，連公七部都要先看過，「若寫的香港警察，他們儘量不會理。但警察犯事一定要被繩之於法、或惡有惡報。我自己看國內的警匪片──其實我不太覺得是警匪片……又覺得尺度在放鬆中，好像能寫多一點警察有劣根性，賊也有人性一面，或有自身難處。」

這麼說，是看到警匪片在國內有更大發展空間？「有好大空間。我自己未看到國內有好鍾意的警匪片，也沒有見到很有趣的。這方面，我覺得香港導演還是有優勢的，若警匪片在國內能開多一扇門，就不會變成了經常是愛情喜劇、科幻片或古裝大戲了。當然，這片種是有機會觸碰到東西，因為寫警匪，就會涉及正邪。」

食雪茄
看《三人行》正片前，電影公司先安排了大家看製作特輯，只見杜Sir在片場罵聲不絕。臨場飛紙仔，游乃海在十萬火急下，躲在一角寫稿，寫好把稿紙遞上，有時杜Sir一臉不悅，把稿Ban了，乃海一番心血付諸流水，可憐的是現場演員本來都在準備了，他臨場再寫，但寫不出也就是寫不出，有時大家只好收工。但回酒店還得再寫。故事寫困獸鬥，困獸鬥也足以形容乃海在片場的處境。

杜Sir的拍攝方法獨特，乃海配合就得這樣燃燒自己，這種工作流程對他創作有何影響？「基本上習慣了……」他說完安靜了十秒，再答不上話來。是否有時會處之泰然，覺得反而會迫到好創作出來？

「有時會有！但不擔保。創作這回事沒有必然，今次Work不代表下次Work，你只能抓緊一些Pattern，但要寫得有神采及靈感嘛……（這些東西）不知是怎麼來的，幾虛幻的。這種情形下工作，最大的（影響）當然好辛苦，精神上壓力好大，人會好擔心，亦都……」他突然一笑：「點解我會學人抽雪茄呢？平時都會貪玩試過抽，但就是試過一次，在現場急寫稿，但寫唔出唔知點算……未諗到未諗到……劇情前面已想到了，但後面……而在拍攝現場，大家已經在拍前半頁紙，連燈都打好了，好緊張好緊張，感覺到頭皮已在發麻。這時候杜生突然說：食支雪茄先啦！」

雪茄有幫助？「有幫助啊。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怎樣，個人定了下來，吸了幾下……咦，真係諗到！寫到！搞掂喎！現在雪茄已變成了習慣，在現場都會食下。」不過他坦言，這種創作方法其他人根本學不過來，《樹大招風》劇本全寫好了才去開拍，結果一拍五年，乃海自己拍片也一樣，「我自己儘量不會這樣，我編劇的能力高一點，導演在現場的主導，電影感是有不足的，變成更加需要在事前準備。」他重條理，其實看他房間井井有條就知個大概。

師父在繼續跑
常被杜琪峯罵，都二十年了，乃海也不以為然。「錯就要鬧㗎啦，無問題，是會經常出錯的。」其實杜琪峰在訪問中曾提到乃海在執導《跟踪》後還被自己罵了好多次，但又講到早陣子甚獲好評的《樹大招風》都是乃海一個人跟（監製）的，自己幾乎沒有參與，這其實是讚他進步了，得到信任。借故問他：杜Sir幾時話你得？他很謙卑：「今日錯，都會鬧得好甘㗎。」今天依然誠惶誠恐？「不能說誠惶誠恐，但唔啱就被人鬧，是必須嘛。我成日覺得銀河映像這二十年，對我來說是一所學校，我學習每一階段，每個進步，進步完又犯錯。但很好的是杜生韋生自己也在跑緊嘛，他們自己也有自己的追求，我在學，我在跟，有時見到尾燈，嘩，轉頭又追唔到。他們不是停了步下來嘛！」

部份銀河作品他沒參與，到戲上畫時一看，就感覺很神奇，「像《神探》，因為我無參與，事先只看過韋生故事大網，然後就入戲院看戲。《神探》的劇本──嘩，點諗？點拍出來呀？杜生又將件事提昇了，這麼多年都是這樣，佢係咁跑係咁跑，你無得唔『嘩』一聲。我希望佢兩個師傅繼續跑，我繼續追。」

被稱掌門人，跟他聊了一個下午，都沒感到他飄飄然或號令同事，反而很踏實謙卑，「你要我營運一間公司，我邊識吖。就是當監製每天要看開支，我都嫌煩，我也不是去接意這種人才。創作上，我會參與，編劇會繼續做，會做導演，可能會嘗試監製。」創作上的主導你會再落多點責任？「可以咁講。」

不想例餐ABCD
游乃海今次戲中有兩個身份：編劇及監製。二十年來，杜Sir對戲劇有何要求？怎樣才過到他那一關？「很難說是那一點。但最後他都會問：個故事你想講乜先？不論是主題、人物，他好清楚。他不像韋生一樣坐下來傾個戲要點，而是要你去想，想到就跟他說，然後他會說：唔係咁呀，再諗過！於是你不斷諗，他好知道自己不要那些東西，但要甚麼，他也在尋找中，你要畀刺激佢，要Find Out自己要甚麼。」

「他始終是創作人，但由導演出身。當一找到，他就會抓得很實淨，隨時會問你：你去咗邊先？他要抓緊它，才能指導到演員，才能開拍，構想用甚麼風格、方法拍這個戲。其實不容易的，當事情還未開始紥實，有時度下度下，人很容易走歪了，那他會問：係好有趣，演員亦好有趣，但這一筆跟主題有何關係，有乜意思呀？這一點他很清晰。」電影殺青，完成任務，感覺是又捱過一關？「不能說捱過一關，是挑戰囉。好多時大家想做一點不同的東西出來，否則就不好玩了。點解杜Sir想拍戲中那個長鏡頭呢？除了個戲有需要，他都要挑戰，想要好玩。他不想寫劇本都係嗰啲1234、 ABC……他想要挑戰。」《三人行》中有一個長鏡頭，所有演員幾十人，在拍戲前兩個月就開始接受肢體訓練，因為拍攝時要以慢動作拍攝──而非一般以正常速度拍攝，再作慢速調整，他們拍攝時所有演員就得用慢速做動作演戲了。拍攝時鏡頭在人群中穿梭，子彈橫飛，人群碰撞，這又是杜Sir給自己另一個設限，開一道難題。

曾讀過韋家輝訪問，印象很深，憶述到公司多年來在屎淋瀨的拍攝流程下，曾經想過改動這種近乎即興創作的拍攝方式，但試過一早備好劇本，杜Sir反而覺得依劇本拍太不過癮，「這是真的。我跟他這麼多年，有時你見佢未搞掂，到了現場看看怎樣搞是快樂一點的。記得早期拍《兩個只能活一個》，韋生一早就把劇本寫好了，杜Sir跟劇本拍，但可能知得太多，反而沒有火花。也許火花已在開會處理晒，於是流程變得好Regular，好無意外，無晒挑戰咁。我想，他的意思是爆鑊時點拆掂佢！他會突然間靈機一觸，想到點拍。」乃海說，即使是香港這種導演也是少數，「好多導演要先堪景嘛，他從來不看，你畀相佢睇，到了現場，拿到劇本──當然也是剛剛收到的，景同劇本兩者『澎』一聲，拼埋佢，他就知道怎拍了。對他來說，景不是限制，他不是要拍實在的景，我經常說：他拍的是虛幻景。你跟他說這是一扇門哦，他說：不，你話係門口之嘛，邊個知佢係門口呀。在這方面，他是天才。好多前輩都說：拍戲開錯位就好大鑊，但杜生永遠是手到拿來。」

而他，追那尾燈二十年，追得過癮，今後，自然是繼續去追。

*電影《三人行》：將於七月十四日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