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屆香港藝術節找來剛得金馬獎最佳編劇(《樹大招風》)龍文康,搭上劇場導演方俊杰合作《香港家族》三部曲。龍文康創作時刻意避開了那些在我們口中提到變濫調的事件。他想寫的,是角色在時代中的變化。「潘燦良演的大哥,由96年移民避走,到04年回歸香港,再到第三步曲17年,北上發展生意略有小成,他已成了1,200個有選舉權的人之一,手上擁有一票。」話劇的簡介對這故事的形容,也許已概括了香港人的命運:每個人也許都在尋找,也終將被取代,也許我們選擇了,而毫不自覺。
香港藝術節來到第45屆,香港特區政府今年開始對藝術節的資助制度上有所改變,以配對形式作出資助。也就是說,每個節目得先找到商業贊助,然後政府會贊助相應金額。這個是全世界藝術政策大方向,但第一年推出,卻遇上回歸二十年特別委約的這個三部曲話劇《香港家族》,成為沒有商業資助的節目。可想而知,有贊助商覺得題材敏感,而它的票房壓力也變得大了。但開售以來,售票成績很好。龍文康:「我不知道!我衷心係覺得這個劇唔敏感。創作源於生活,有甚麼敏感?如果係咁,我覺得弊弊地。但你不講我真的不知道。而且它不是那麼回歸二十年,這只是一個家庭故事,沒有針對政治取向。我不會覺得它題材好爆,這故事,只是寫社會氣氛怎樣影響家庭決定來出發的。」
創作的緣起,是遇上回歸二十年,香港藝術節參考了美國去年上演的《The Gabriels》──在選舉年推出美國選舉的三步曲,決定委約龍文康創作一部相關香話劇三步曲。大家再找來導演方俊杰,及主要演員潘燦良等參與。「最初想法,是香港在時間、製作、演員的期上,都好難做到三步曲。這劇全個長度,就有五個多小時,上演時,有三天要一天內看完,其他日子,要分開看三晚。」龍文康:「這有實際的考慮,而藝術節肯做,我自己覺得好興奮!我一聽到,好好玩喎,好有興趣做,那不如由家庭入手啦。我好快就覺得要寫家庭故事,也許再過十年、十五年,我們的共鳴不會這麼大,因為家庭結構正在改變,現在大家也不再生這麼多孩子,不再像上一代有幾個兄弟姐妹。趁還有共鳴,我們談Family吧。這家庭也不是大家族,不富有的,他們很尋常。」也就是,每個港人的故事。
要在過去二十年,選三個年份,大概很多人都想到97(回歸)、03(沙士)、08(金融風暴、北京奧運、四川地震後對中國認同感開始思變),然後就是2017。龍文康刻意避開這一切,「我的首部曲是發生在96年,大哥黃秋榮(潘燦良)要移民;二部曲寫到04年,大哥要回流了。大家都記得03年,但其實04年是後沙士期,社會氣氛會沉一些。過了大家比較沒有印象,我們回望的話,講真──03年是否刻骨銘心呢?我覺得也不是,我們遺忘得好快。然後第三部曲就17年,回歸二十年了,香港再選特首,這一年也很有意思。我的三個時段劃分是不均等的。」他說:「我覺得97之前,香港人的氣氛是不安、不捨,到了04年是無力感。無力感是指你做不到好多嘢,唔知應該點做。我也不是特別要寫社會氣氛,而是寫到,這家庭裡爸爸中了風,家人要送他進老人院,哥哥很不想。家裡發生這種事,生老病是很必然的,大家有一種無力感。」
三部曲,其實是三場戲,也就是三頓飯,三次家庭聚會。「一家人相處不錯,大哥回歸後北上發展,他們一家做杜蟲公司,生意不錯,很多單都是在廣東省接的。大哥營運中小企,進了總商會,是1,200人之中之一,他有一票(選特首)。我想過寫家中各人的意識形態衝突,但放棄了。我潛移物化,想講那些人不是在討論政治,像大哥已有變化,我想寫角色在大環境之下的變化。我參考了好多藍本,好多人都這樣──大哥的角色是移民走過,他仍有氣有力,結果回流後就北上找機會,最後覺得『原來唔係你哋諗咁樣!』,如今的他,很擁抱整個改變。整件事其實好荒謬,上一代好希望你走,到了你真的走了,你又回來擁抱整個大改變。當然,也是因為家裡的關係,父親入院他才需要接手家庭生意,才去擁抱。」
從一家人的故事,可看到整個社會變化。龍文康把另一個社會觀察,寫進了二妹夏美(蔡運華飾)的角色裡,「她由傳理系畢業,然後沒有做記者,96年去了當DJ,然後04年去做娛樂雜誌,到了17年失業了,因為紙媒已經唔Work。她本想做個好的娛記,這很有趣,確實係有人這樣!但現在娛樂版都是外電、報道韓國明星呀,本土沒有Artist,也沒什麼電影,電視來來去去都一樣,電台更加⋯⋯紙媒也面對這生態的轉變。」寫這角色,他參考了好多朋友的經歷,但寫的是一個時代的轉變。比較難寫的是17年,因為當中寫到特首選舉,但訪問時有多少人「入閘」我們仍未可知,龍文康心裡留了幾個選擇,劇本仍未完成。
寫時代的轉變。這多少令人多少想起《樹大招風》(電影),及前年寫的《維港乾了》(話劇),龍文康總是對社會氣氛有種纖細的敏感,他稱此為「本能」。「那些大的年份,我都刻意避開來不寫,你的本能一出來,你會反問你為何要有這個本能。我不是要刻意扮作不同,而是要再冷靜一點,你再問自己:是否這樣最好玩?這個年份是不是最適合你最想寫?」本能是什麼?他解釋自己的創作之路:「本能是你的感觸,或你的嗅覺,我覺得這是感官來!點解有些人說某些話,會令你起雞皮疙瘩?有些人說一些話,會令你酸?這是本能。技巧可以磨練,多寫兩個電視劇會馬上知道TV的技巧,跟人度電影編劇會知道他們的切入點。劇場當然比較少,但劇場才比較能容許你從本能出發,因為它考慮的東西不會太多,例如觀眾量、賣幾多票、能不能打和等等。」龍文康出身的故事也許大家已聽說過,當年他中學會考畢業,未放榜去了考做TVB編劇,結果未夠18歲就成了全職編劇,跟韋家輝一眾寫《大時代》等等,今天他電影、電視、舞台劇都寫,但當中以劇場能夠最讓他自我。對於創作,他總希望藉自己的本能,超越娛樂:「創作上,我對社會氣氛的感觸,會比較大。我想,電影電視跟舞台劇都好,除了娛樂,都可以透過娛樂跟大家分享一些東西,都可以做好少少!即使那個是喜劇,也不只是從娛樂出發。」
對於執導的年青導演方俊杰來說,三部曲是三倍興奮,也是三倍辛苦,「三部曲,你就當是三個戲去理解好了,戲要排三個多四個月。正常一個製作只要四至五星期吧。時間上,它會用多了,資源上等於搞三個戲。過癮是三倍,辛苦也是三倍。因為要接軌,但都好好玩。」方導行年34,回歸前只是個初中生,對於處理三步曲這麼大的一個表演,跟平日寫劇的分別在那裡?「分別是我們真的要做好多資料搜集,因為故事由回歸做背景,怎樣令觀眾共鳴?96年是回歸前一年,大家的狀態怎樣?04年是沙士發生後,大家怎樣企番起身?大事回顧那些我們都看,也會跟演員聊到當年,你記得的當年是怎樣?有何相同?有何不同?」他說:「誰人的家人有移民,心態氣氛是怎樣?03年大家出個街,隔膜有多強?咁低的境況,會好易嘈交,有人失業,有人負資產,開個飯都會吵架。」
對他來說,最具挑戰性的是:「平常看戲,一部戲不好看就算了。但三部曲,你該怎鋪墊呢?怎樣令觀眾慢慢感受到呢?我認為,人的核心不會怎變,但時代在變好影響到人。我們一直在微調,令觀眾感受到時代巨輪的轉動。這二十年,香港的變化真的好大。」但他感嘆:「香港是很善忘的一群人,大家好活在當下,好多事我們不是忘記了。我的經驗是看96、97、 03、04年大事回顧,例如看到排BNO,我也有排過,我們都知道的!但不回看,我們也忘記了。當年為何我會去呢?因為我爸叫我去囉。有一天,有同學突然不上學,為甚麼?因為他舉家移民了。香港人的當下,是我錢都賺不夠,租都未交。大家要生活都無時間去理這些,但這些是歷史。當你回看,你看到自己怎樣被改變;當你回看,你有機會知道後面的路該怎走。」
「當年我家也沒有錢移民,現在回看,原來我也有不捨,不是不捨英國。有些事情,被抽空了,一切已完結了。有些事情,去到最後,你怎去面對?」
香港家族上映日期:
2月24日-3月19日
詳情:www.hk.artsfestival.org
文:何兆彬 圖:Le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