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6年,村上隆(Takashi Murakami)攜同全新作品再來港舉辦新展覽《改變規則!》。村上隆擁抱商業,從不否定慾望,曾直呼「不被承認的作品稱不上作品 / 找對慾念向前奔!」,他以KaiKai KiKi藝術經紀公司將品牌行銷全球。他同時傳統,積極向西方輸出日本文化,即使飽受非議,依然自得其樂。改變規則?那規則本身是什麼?
text by 張高翔 Photography by Ben Tam
當代藝術的規則
展覽命題《改變規則》,好奇村上隆怎樣理解當代藝術的規則?自1917年,達達主義大師杜象(Marcel Duchamp)不滿紐約「獨立藝術家協會」,以尿兜創作《噴泉》,及後藝術在當代的意義變得曖昧、複雜,幾近失去規則和定義。
「當代藝術無規則?我倒認為,無序的表象之下,當代藝術的核心,存在非常牢固的規條。只是受制於許多因素,它們沒被明言,也沒記載於書中。」村上隆緊閉雙目,認真思考,然後回應。生於貧窮司機家庭,靠個人努力考上東京大學,主修「花鳥風月」的傳統日本畫,再考取亞洲文化協會獎學金,遠卦紐約鑽研藝術⋯⋯紊亂而顛簸的奮鬥歲月,讓村上隆以見證日本及歐美藝術的定位與系統,他從中發現,藝術的詮釋權緊扣世界歷史(尤其西方)脈絡,而工業革命與資本主義等意識形態,也改寫了創作與審美的準則。
「譬如照相機和攝影術尚未問世,人類主要依靠畫筆和顏料去呈現真實。然而,當史上的第一張照片出現,傳統繪畫受到極大衝擊。無論畫家還是攝影師,都忙於為藝術尋找『新的意義』,衍生出各種美感新秩序。」村上隆以普普藝術(Pop Art)為例,「Andy Warhol的作品,不停在繪畫與攝影之間互動,他試圖展現兩者特色,亦融和兩者的意義。他還洞悉消費文化(Consumer Culture)比純藝術(Pure Art)影響力更鉅大,於是又從卡通及廣告中取材,並參考『極簡主義』(Minimalism)和『模仿主義』(Simulationism)意念,擷取多方精粹,自成一家『普普藝術』規則。」
村上隆笑稱,當大家了解這歷史,再欣賞後來者的作品,如他敬仰的當代藝術明星 Jeff Koons的經典系列「Inflatables」,以至他本人的「Mr.DOB」 、「Kaikai」、「KiKi」等系列後,「自會發現微妙的規律。」他續說,「畫廊、藝術家和觀眾享受神秘(Mystery),不會說穿規則,只待各人自行細味。」他瞇一瞇眼,佻皮一笑,「撇除系統的規則變化,像西方藝術跟毒品文化的關係,也是某種『規則』,但為保持純淨,人們避而不談吧。」
Size Matters大的威力
潛規則固然Juicy,但畢竟是別家的事,村上隆輕描淡寫說罷,就繼續《改變規則》的話題,「展覽之名,不敢妄稱自己改變了遊戲規則,只為自我提醒過去廿年曾做的事,不忘初心。」
有說當下是策展人的時代。在那裡佈展、如何佈展、佈什麼展等,是愈來愈受重視的藝術管理專業。隨着多間國際頂級畫廊進駐全世界,一間比一間寬敞,似乎催生了更多巨幅、浮誇的藝術品,「Size Matters」似乎是真的。
「這情況確實存在,我也滿是迷思。藝術品的規模(Scale)和尺寸(Size),受社會需要和地理影響。」村上隆點頭,再以西方藝術為例分享,「像過去(19世紀)法國為國際藝術中心,巴黎獨立沙龍展是主流,交流和買賣圈子較小,作品與藏品不傾向巨幅。直到印象派領航者Monet漸受美國藝壇青睞,作品陸續被引進當地空間廣闊的藝術館,加上Monet晚年多部巨作如《睡蓮》等震撼人心,逐漸改變國際畫壇觀念,人人都開始『求大』。」就算他早年在紐約學藝,也遇過類似經驗,「由日本初到貴境,我仍做小作品居多,較難為人注意。」
後來他不只單人創作,還跟Kaikai Kiki工作室旗下人員,聯手炮製不少巨型畫作、雕塑系列以至影像作品。久經訓練,如今村上隆處理巨幅作品游刃有餘。《改變規則!》中《Tan Tan Bo 又名Gerton:嘔吐出五臟六腑以及一個自我,隨着一切散入虛空,他將它們吞回空腹,在這個過程中開始了他的冥想之旅》的壁畫尺寸畫作裡,經典人物Mr.Dob 形同「破牆而出」般,瞪起化為指尖陀螺的雙眼,氣勢懾人,村上隆得意的說:「當畫廊需要巨幅作品,我會盡可能配合。不只為滿足對方,也為滿足個人喜好。我喜歡做巨型作品,當中選材、物料、質感或人手等協調,別有精準要求,每做一件也長知識。」但他提出,「至於亞洲,是否需要大量巨幅作品?畢竟地理環境不同,留意亞洲區的委約創作,暫時大尺寸普遍也不過是2米x 2米左右,到底藝廊和藝術館作,是否有充裕空間收藏更巨型之作?我還在探索中。」
阻止不了的文化版圖異變
流行文化版圖變遷,也無法輕視。80年代至千禧年初,是日本影視和動漫盛世,美國文化評論家Douglas McGray曾於2002年撰文《Japan's Gross National Cool》,解構消費者對日本產品抱持「酷的」和「可愛的」想像,如何造就征服國際的文化力量。然而十載過後,觀眾的眼球紛紛轉移韓國影視劇、K-Pop及當代藝術之上。
「韓流爆發確實改變社會。」他回憶,80至90年代,東歐劇變、蘇聯解體,美國又對中國實施經濟制裁,「各地不同形式的保護主義(Protectionism)導致民心惶惶,日本動漫和遊戲某程度安撫空虛的人心。」,像他結合御宅族文化、多啦A夢、開心太陽花的異想天開之作,在狂放和浮誇背後,多少對照人間失衡,「如今社會結構變動,難題更形複雜,這些年我也趁着跟韓國客戶溝通、欣賞韓流創作時,觀察未來走向,暫時難下定論。無庸置疑,這股風潮將繼續燃燒,更多限制會油然而生。創作人和生意人,唯有盡量突破限制去開拓更新的空間。」漫威(Marvel)世界又如何?村上隆表示競爭未嘗不好,或可激盪創意,「就我的觀察,縱然這兩種文化攻陷世界,但在日本的影響力不算厲害。或是日本的民族性使然?大家願意學習外來文化,卻不肯依附外來文化。像K-Pop就沒動搖日本男女團的地位,民間也更愛自家超人,多於迷醉超級英雄。我覺得這代日本小孩成長後,自會建立一種文化認同,這是我們的獨特之處。」
村上以「We」談「日本人」,足見他對自家文化的認同感。但將御宅、萌(Moe)和可愛(Kaiwaii)文化提升至藝術境界的他,卻被好些國人批評以強調誇張、虛擬、荒誕的「幼稚/低俗」代表日本。談及及藝術與社會責任,他失笑:「我太離經叛道,國內認同者不多、批評聲不少,談不上是『文化宣廣者』吧?」
勝得過人力,勝不過時間
比起韓美的超級英雄,他說最欣賞《龍珠》的龜仙人能夠不理世俗,認同心中所愛,一股勁的往前衝,為自己的世界訂下自己的規則。他認為這很重要,尤其年紀愈長, 眼見許多人跨得過藝壇規則、避得開時勢規範,但無人能扭轉「時間」限制,自己更想把握日子,「年輕時,做事很動物本能,只關注愛情和生育,看藝術也講刺激和娛樂。直到我當上爸爸、有了孩子,可能荷爾蒙改變,不再關心物慾、性慾、情慾,而是開始在意一個人的狀態,察覺到『存在』、『寂寞』,欣賞藝術時也相對以往,更能安下心,留意意象、深入情感,領略個人生命跟作品的關係。」
2011年福島地震後,他逐步遠離商業化動漫風格,讓創作重心回溯傳統,於2012年開展五百羅漢藝術系列,將內心祈禱化作100多米的五百羅漢畫卷,以及《死亡之島》、《菩提樹下的69羅漢》等作品,在狂野的外表之外,展露內心的柔善。新展覽中,他也帶來全新畫作《人們在前往陰界的路途…… …… 》,以蘊含更多源自日本畫的元素,在偌大的汪洋全景圖中,把江戶時代藝術家伊藤若沖的白色大象,結合隱士、少女、雀鳥和嬰兒等元素,寄託對當下世代的祝福。
村上隆說得興起,還取出iPhone以其IG帳戶,分享網絡先進、科技發達,怎樣令他獲得更多機會,接觸世界各地熱愛生活和藝術的人。看他樂滋滋的神色,我忍不住,「你曾努力地將自己從某些令人窒息的規則和承諾中解放出來,對於年輕一代,可會有什麼生活建議?」村上隆眼球一轉,爆笑一聲,跳過繙譯直接以英語回應,「年輕既美麗又動人。老人家的建議?盡是無理。你就去創造你的規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