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拍賣行透露,市面85%藝術拍賣成交俱是畫作。其他不論你做雕塑、陶瓷、錄像、裝置或什麼,都是只佔那15%當中的一部分。要當15%的藝術家,特別是雕塑和陶瓷,他們還要面對土地問題,為什麼會走上這條路?這樣的創作與繪畫又有何不同?
TEXT AND PHOTO BY 何兆彬(部分相片由畫廊提供)
木工為主 金工為副
林嵐(Jaffa)的 Studio 位處火炭,到處放滿了工具,一 地木屑,像個繁忙的小型工場, 採訪當日她正為個展趕 工,忙得不可交加。林嵐的作品絕大部分都由自己親手 製作,她喜歡手工,對成品的質感觸感都特別有要求,「我這裡以木工為主,金工為副,偶然有造布的就要另 覓地方。現在你很少見到有當代藝術家的工作室,是這 個狀態的。」的確,很多當代藝術家用現成品(Readymade), 或畫個設計紙樣找師傅製作,她是為數並不多,又懂金工木工由零造起的當代藝術家。
去年她參與維伍德畫廊一個聯展後,畫廊跟她簽了一紙合約,開始與相談個展。林嵐中大藝術系畢業多年,自言快50,一直沒有香港畫廊垂青:「簡直沒法相信!我作品的 Scale 是沒有畫廊會垂青的,因此個展主題中有等待,是等待有畫廊會要我的作品。」她笑。她愛笑,話中雖然充滿無奈,但總樂觀面對。
中大藝術系本來有嶺南派的傳統,林本習國畫,但九十 年代進中大,遇上由陳育強主教的混合媒體,當時中大畢業的藝術系學生,十之八九都是以 Mixed Media 創作 的,「大學年代,大家都做Mixed Media,反而我是異種。呀,另外還有個管偉邦,他堅持畫國畫,但我後來有了改變,大三時開始讀雕塑,跟了張義。」
張義是傳奇藝術家,被稱為香港雕塑之父,「他是我師父,我人生開始有了改變,本來我想畢業後教書人生就足夠了,但張義演繹了當代藝術家是怎生活的,他每天花天酒地,早上教完書去陸羽飲茶,下午去打書釘,晚上去 Hyatt 飲酒,每晚凌晨一點才回家,翌日9點又上堂。這對一個大三學生來說,很是震撼!」
她笑:「我還以為藝術家是很窮的,但他好有錢!當時跟他去吃飯飲酒,三個人(兩個是學生)去我們從來不用付錢,他要找人聊天。」她憶述幾人天天去陸羽飲茶,一張黃紙(一千元紙幣)放下就消失了,去 Hyatt 又燒掉一兩張黃紙,「每晚都這樣,原來 Artist 可以這樣生活!後來當然知道大鑊,他是高級教授而且是最頂級的,作品又賣得好,月月出雙糧,過好瀟灑的生活。」本來打算畢業教書的小女生,立下志願,要做這樣的藝術家。她今天堅持作品的細節質感,也完全受師父影響,「他是香港第一代雕塑家,他造的木摸上手好舒服,我跟他去吃喝玩樂,其實是個修煉,例如去陸羽學怎用茶盅,細微處都是用手的技藝。」
夢想是做瀟灑的藝術家,現實卻是每人有每人的路,林嵐家境中下,出身不算好,「師傅教落,工具材料不用買,總有富有學生要乾淨的木,把二手的東西都丟掉。 於是我一開始就執別人不要的工具。」她畢業後不久張義就移民美國,她由天上跌落凡間,過窮日子,試過在麵包店收檔前$3.5兩個雞尾包充飢,但同時跟同學共六人租一千呎工作室,斥資買「積梳」(曲線鋸),「當時覺得工具一定要好,木可以爛。翌年撞正沙士,經濟更差。我在那狀態下,一天打三份工,一邊不停的教畫,一邊還 Grant Loan(學生貸款)。」
六個人租工作室,租一陣走一人,再過一陣又走一人,「我們第一個工作室在觀塘,最後只剩兩人,我也差不多頂不順,就跟朋友說,能否替我頂一個月,我再找人夾租。」結果咬實牙關,日子過下去,沙士後業主還減了租,「我的拍檔們好好,大家都交租,但沒有人在做事,哈哈哈。」
在觀塘創作十年,她的窮苦日子,也隨着開始在大學教學大幅改善,她在藝術學院教雕塑等科目,一教二十年,如今是該校的學術總監。香港的教師薪資一般不錯,林嵐不停創作,就用薪水補貼做自己的創作。在觀塘十年後她把居屋賣了,購下火炭工廈單位。作品銷售雖然不佳,但創作上她下了決心。
她在圈中多年,看着香港由「文化沙漠」變成藝術品交易三甲,見證住香港出現了剛畢業就有畫廊簽約的藝術家,「畫畫的人行得快,賣得好好,做雕塑如果做的是 Table Sculpture 的又會易賣一點。其實我要做一些好靚 的作品沒問題,但我完全不想做,我不想做的事就不會 做得好,我又要花時間去做,我會覺得不值。」她知道 怎樣會賣出作品,「要甜,要 Figurative……」但她就是 不想做自己不相信的事。
她工作室放滿巨型作品,最小的是一個雕上 Art for Money 的木牌,她笑:「那次一眾藝術家為籌款而創作,其他 人作品都賣光了,只有我的沒賣出,有外國人來跟我 說,應該寫成 Money for Art。」她的作品其實諷刺了購 藏的收藏家,換轉來寫,又失去味道,她才不願意改。 她的其他作品,都不合香港比例地大。如果縮小就能賣 出,你也覺得會違背了自己?「你看那個波,那是我的 棺材,怎麼縮細呢?」她說的是工作室中懸吊着的一個以木製成的巨球,據她解釋,球是中空的,高153cm正是她的身高,一縮小就改掉創作原意。
她從前畫國畫,畫具至今都沒有丟掉,但叫她畫,又提不起勁,「水墨最令我討厭的是不停 Copy,所有習畫都要經歷這些。現在畫國畫其實好少人在創新,一是玩技巧,照着相片畫,等於 Collage,那些 Collage 我畫得到,但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
四米作品被縮到一米
工作室一隅,放置大量木板,上寫着「自由」等字,是她在2019年以舊卡板木刻上國際人權宣言,再裝在地上讓人踐踏,「舖在地上有8-9米,展覽完我問那機構是否想收藏,他們說自己那有地方?這作品收起來連我都放得下,他們怎會沒有地方?」
談挫敗,林嵐說在香港展出機會不多,有時碰到年輕策展人,都會自薦,「但回應會很難聽,其中一個說:你不需要給我看,我有需要會找你啦!其實我很難受,覺得自己好廢。」她自言創作二十多年其實從沒有堅持,只是碰碰撞撞到了今天,前幾年還因為這些挫敗想過放棄,朋友見狀,把她介紹給一家德國畫廊,雙方一拍即合,「畫廊叫我去德國做駐場藝術家,我很興奮,那晚喝多了,說不如我把工作辭掉,來德國做全職藝術家。翌日醉醒,畫廊經理打給我,說你沒有辭職吧?他說我們也沒有賣很多作品的,靠畫廊就弊了。」本來她要去當地做駐場藝術家,卻撞正疫情爆發,都取消了。
偶然商場會來找林嵐談合作,她總抱着姑且一談的心態去,但對方最後總是要求甜美、打卡的作品,問她可有合作成功的?她說曾替某商場做一件有社區元素的公共藝術,當合約都簽好,原來談好直徑約4米的作品,要被求縮成三米、兩米,最後只有一米,「一米是盆栽哦,盆栽我不做了。」結果拉鋸之下,做了另一件大型作品。
她喜歡用木工金工創作,但始終是畫國畫出身,思想上還是很中國文化的,談新個展《追尋不可名狀之境地》,她說:「其實,這回到我學習中國畫上。西方藝術講空間和 Site ,但在東方,那是想像和寄寓,我有兩種狀態。如果本身好有 Context 的 Site,我會倚它的狀態去創作,但若是空白的畫廊,我會去創作一個(Context)。2013年我的個展由海出發,是個可居可遊的山水畫格局,等於是去一次旅程,我比較多思考 Journey。」執行上,她利用木紋、金屬造成水波紋切合這主題。
新展主要作品《太上老君的煉丹爐》,又太上老君又孫悟空,其實表達的是自己心境,「孫悟空在我心中好勁,我沒那麼勁,他像細路仔,沒有長大。我迷戀孫悟空的狀態,他的反叛。」展覽中的太上老君,指的是煉爐主人,孫悟空因為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結果被丟進爐裡一燒七七四十九日,結果他沒死,反而燒出金睛火眼。
她形容等這個展覽一等20年,一如孫悟空等待500年,「一般人看孫悟空都看到他開心的狀態,但我做的,是孫悟空靜的狀態,那500年裡,他一定有些沉思。這三年,我身體很差,我三年,在想這輩子要怎過,是否跟人合作。」
她形容,這展覽有等待,有點經歷,像在尋覓一個你想像的真相,「但找到又怎樣?今天是真相的,明天未必是,因為形容不出這狀態,所以叫做不可名狀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