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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與創新】鍾永豐:提出當代性 將傳統帶到藝術高度

2017-10-23

生祥樂隊的新照片中共有六人,但樂隊陣容其實七人。隱藏人物就是填詞/口白鍾永豐。念土木工程出身的他,讀通文理、學貫中西,當過高雄縣政府水利局局長,又任過嘉義文化局局長。另一方面,他既一直是社運推手、又是客家詩人,生祥樂隊的創作發動機。去年十月,他接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由建制外再次走入建制內。

採訪幾天前發生了中國選秀節目《中國好聲音》在台大的衝突流血事件。到台北訪問他,他說把每一天工作都當是第一天及最後一天。「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官職可輕如鴻毛。他談搖滾及創作就高興,畢竟這些才長存。

文、攝:何兆彬@台北市政府

Image description 台北文化局局長鍾永豐@台北市政府辦公室

創作社區化
LJ:生祥有傳統客家文化元素,革新成新創作。現在你在文化局局長這位子上,更想你分享一下,在台灣傳統跟創新上的看法?
鍾:簡單說,台灣在1990年之前,還是非常第三世界。在國際政治經濟還是受制於整個歐美的生產體系,又受制於台灣跟大陸冷戰的體制。九零年是個關鍵,一是台灣解嚴,冷戰體制,在台灣跟中國之間的交流幅度加大。另一邊是全球化,更重要的是新一代的通訊科技發達,這都使得我們運用過去傳統元素更自由。

舉例來說,我們當年在美濃要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利用菸樓(按:菸=香煙,美濃從前不少農夫以種菸為生)設立錄音室,也是受益於科技的普及。因為大概1998年開始,我們只要在菸樓架幾個第一或第三代Apple的錄音系統,借幾個咪高峰,線材自己做,就可以做手工的錄音了,幾乎不用依賴台北的。

當然,在這麼幹之前,我們已經有傳統錄音室的經驗。喜歡玩音響,喜歡聽各種不同版本唱片的差別。基本上,我們的知識跟手藝有一定了。但九十年代中,錄音的設備成本突然一下子下來了,而且所佔的空間突然變得很小,一個Mac系統幾年之間不斷的在縮,後來變成一台電腦主機,所有東西都數位化了。而且以前錄音,Mastering(做母帶)你還得去找別人,我們都不用了,樂手盯著熒幕,就可以做很接近的Mastering了。

這種科技的普及,把成本降低,讓我們更自由。把傳統當代化。這變化重要,是因為當年台北的錄音師不會完全按照你的想法去錄,他會認為你這聲音不應該是這樣的聲音,你要把很多心思不斷的溝通,而且溝通時是要收費的。我們在菸樓時間是免費的,一遍又一遍的討論,一遍又一遍的錄,不必擔心成本。

這是很大的改變,眼到心到手就到,也令我們越做越有信心。而且在美濃設立這錄音室,可以方便我們調動資源。調動我們嗩吶手來,調動我們小朋友來做合唱的Backing(和音),調動山歌班的媽媽來,它真的做到錄音室的社區化,變成了社區交流中心。

每天錄音,就有很多人拎著香蕉、鳳梨、菜來看我們,這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形,錄出來任何人都可以表達意見。

LJ:人人有意見,這不是很沒有效率嗎?
鍾:不會,有趣。因為東西要還原社會運動的過程,這不是只有知識份子參與,大家錄音要回到鄉親父老耳朵裡面嘛,通過他們,到都市人,才有意義。社區跟街坊鄰居的反應,對我們來說是重要。所以說交工樂隊的革命性就是這個,這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

非專業意見被傳統錄音室視為干擾,傳統錄音是專業操控一切,你要說服我?除非你是專業製作人,還不一定能成功。所以我覺得這是交工(樂隊)的重要面向,我們不斷確定我們東西是否能回到音樂跟文學現場,被他們珍惜及接受,這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

Image description 當年交工在菸樓錄音(網絡圖片)

不是局長,是協調人
LJ:由社運份子到走到體制內,今天工作做起來不一樣吧?
鍾:要看你怎麼看你自己。我不會把自己當局長,我更多是把自己看作Facilitator(協調人),跟搞運動一樣,通過你的位子,令工作隊伍可以更好,讓他的想法溝通更好。這也是我在世大運工作的想法,我不是去領導這個隊伍,而是加入他們成為一個好的討論,讓隊伍成為一個有機的組合。很多人看過會覺得:你們怎麼搞那麼多東西呢?其實我們當初我們在菸樓也是這樣幹的。

LJ:作為台北文化局局長,你會怎麼看台北甚至台灣文化的定位?
鍾:在美濃時候,會用仰角看台北。但在台北,不能再從美濃看台北,你可能用香港、廣州、歐洲來看台北,這樣子台北又好像很鄉下。就是說,從文化的想法,我們面對文化的想法,新科技的生活方式,我們又很鄉下。但鄉下未必是弱勢,所以這個位子,就是很好的角色。

LJ:念土木工程卻去搞文化,對你工作上有幫助嗎?
鍾:其實都一樣嘛。你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只懂一樣東西,我從高中到大學,也就是我喜歡藝文,但懂藝文不可能不懂科學,那你得判斷:你要去念文學,自修去學理工,還是反過來進理工的科系,自修去學藝文?那個比較容易?當然是進理工為我學科我會學得比較全面。因為理工沒有Step by Step很難呀,但藝文就是自由嘛。讀台灣二戰小說,到裡面某個作家受中國五四作家影響,我就跳去念魯迅,魯迅很迷宋詞,我就跳去念宋詞,這反而很有趣嘛。

LJ:在嘉義的工作(文化局局長)可以分享嗎?
鍾:嘉義的工作挑戰是同一件事情,因為它是台灣最窮的縣市,它甚至比台東更窮。它農業不行,工業更不行,觀光更不行,行的?沒有。所以它到現在還是最窮的縣。所以會面對幾樣東西,在資源這麼貧脊的地方,怎樣把嘉義的人珍惜,令台北人刮目相看?你不是透過這東西把嘉義士紳化,就是用都市的眼光來改造嘉義。跟當年美濃一樣,不斷的跟社區訪談,理解社區文化。也許是保留了社區文化,也許是農業……然後通過更當代的提出,而不用現代化很痛苦的過程。所謂很痛苦的過程,是進入現代,會把所有以前的東西丟掉。然後到後現代,發現丟掉很多東西,趕快回頭找!我不要經過這過程,我們直接就跳到後現代。而且用後現代的多元,去理解前現代的東西。

Image description 交工樂隊兩張經典專輯,就是在改裝的菸樓錄音:《我等就來唱山歌》1999

Image description 《菊花夜行軍》2001

最厲害的人都在台北
LJ:來到台北,挑戰又在那裡?
鍾:簡單說,聰明的厲害的專業的都在台北,媒體寫手全台灣能言擅道的政治人物都在台北。所以在台北,你得要時時刻刻假設,每個人都比你厲害,要注意到沒有東西漏掉。要注意,Make Sure你沒有漏聽。因為在台北,往往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事情會擴得很大。

台北市政府各部門都是在面對全台灣,因此組成非常複雜。你得把每天工作都當作第一天,也是最後一天,因為每天都有新的危機。像最近台大(按:台大學生抗議《中國好聲音》節目,結果發生流血衝突)這事情還沒燒完,所以我也沒辦法跟你保證我下個禮拜還在這裡,那不重要了!但你要保持你對每件事情的好奇心,因為你會把那些事情視為理所當然,也會失去對工作的敏感度跟樂趣。所以你得把每一天當作第一天,也是最後一天。

LJ:這麼想,不是沒辦法作長遠的計劃?
鍾:用個比喻吧,這份工作有點像你在泥濘的戰場上前進,上面是槍林彈雨,很多炮彈在打來打去,你要很小心的爬在上面走,然後抬起頭看你的目標在那裡,要不然你會爬到別人陣地!這是工作有趣但不容易的地方。

因此,從90年代末開始,受議會跟民間監視開始,社會開始重視文化部門,文化局局長被視為市長重要的化妝師,文化發展又越來越重要,這十多年來,文化局局長的任期都很短,佔一半(的局長任期)大概不到一年。這有點兩難,那種複雜度,其實你要找個很厲害的政治人物來,但社會對這個位的期待是文化,有幾個文化人能面對這麼複雜的面向?

LJ:近年香港年輕人都喜歡台灣,文化觀察者會講說,這是因為民主化影響下,重視生活、文化多元價值,開放社會氣氛下的變化,你怎麼看?
鍾:這裡面還是有個很重要的經濟因素啊!你剛說的各種民間運動、監督、民主都是必要條件,但我覺得不是充分條件。充分條件是當你GDP跌到百份之三以下,你對未來沒有期待了。我現在收入三萬,明年會變五萬;今年我公司十個人,明年變五十個人,台灣你沒辦法期待了!這是從九十年代中,你沒辦法再期待,這是很有趣的社會經濟心理。你沒辦法期待,就會注意現在是不是把每一天過得更有意義?我覺得這很重要。一個事情,你做一小時是那個錢,做兩個小時也是那個錢,幹嗎你不優哉一點。

這同樣反映在一例一休(類似五天上班)的看法。之前沒改,可能要靠加班多賺兩三千。一例一休後,加班要付錢,就不用你加班了。然後,禮拜六你要強迫面對你的家人,你要被強迫非工作的時間被強迫面對你的記憶,你的人生。我們沒有準備好。為什麼我這樣講,因為我很多仝人跟我講:「以前我只要報加班,我不用面對我老婆呀,那理由堂而皇之:『我加班,是為了多拿三千塊回去給你,現在都沒有了!』」弄好了才面對內部生活,這也是台灣九十年代中碰到的問題,本每年GDP成長百份之七、八,不用擔心晚上怎麼過,你那會想人生的意義?但GDP跌到百份之三以下,晚上(節目)都沒有了,因為那都靠資本支撐了,那是資本狂歡嘛!沒有之後,你能面對自己嗎?自殺率一定高呀。

LJ:生祥糅合了傳統跟創新元素,傳統那些要,那些不要,怎麼去抓?
鍾:很難一概而論。原則就是我剛才講的那幾個,跟我早期對搖滾樂的理解差不多。搖滾本來就是一個地方的音樂嘛,而且搖滾是跟據社會活動的進行,相伴美國資本社會發展的東西,這不是很有趣嗎?我們以為社會發展會讓傳統消失,但美國不是這樣子。隨著經濟發展,社會各階層對娛樂的需要,反而各種本土的文化更有現代的可能。所以你看到山地民謠,後來Hillbilly變成了中產階級社交的東西呀。R’nB變成芝加哥黑人晚上聽音樂的東西,當白人發現這東西這麼好,才會有貓王的出現。

我們要問的是,有那些東西是可以攻進城的?交工時代,我們不拿電結他,當然拿嗩吶!而且你看搖滾樂不拿電結他,還是渲染力很強的音樂,不是沒有嘛,譬如說Jethro Tull的Ian Anderson用長笛也做得到。

我們進都市,都市人聽不懂客家話?沒有問題。重點是怎麼把它寫得有節奏感,就像白人不一定聽得懂黑人俚語,不影響呀!因為他們處理俚語是高度節奏化,跟肢體扣在一起,變成了另外一種身體藝術。我們為什麼不能這樣幹?聽不懂客家話,不影響我把它寫得更有節奏感,而且是另外一套指揮音樂表情的劇本,那我們節奏系統還是用Drum set呀,再看傳統八音跟北管裡面的節奏系統是怎麼弄的,生祥就是研究這個。

回到搖滾樂,另一個Local元素就是黑人音樂,除了節奏元素,就是文學。因為聽藍調,觸及我們是因為故事。故事觸及我們是因為裡面的幾個共通性:孤立疏離、無助,想要傾訴嘛!所以你聽到芝加哥藍調,會有共鳴。同樣的,我們有客家山歌,山歌也很邊緣,是勞動者的哀嚎。我們能不能把它帶進入都市時,有某一種邊緣性,深刻的故事性。我花了好多時間去研究,山歌的那些東西帶進去。山歌不抗議,客家山歌訴說情人,情人對像能不能改變?像客家山歌〈十八摸〉原本是唱給女孩子聽,調侃她。但現在女孩子沒有了,我必須讓觀眾知道女孩子還在,一人分飾兩角。藍調從福音歌進來也是這樣,南方福音歌是黑人集體唱給上帝,請求上帝的憐憫。可是在都市裡面,教堂沒有了,唱的變成你一個人,群的關係跟對話要變化。你更能感受藍調裡面有了內在的豐富對話性。

是這樣轉變過來的,山歌也可以,很多民謠也有這種對話性的轉變。要不然民謠,只是變成了娛樂酒客的工具,不會有強的當代性。

Image description 2014年生祥隊照,只有五人,中為鍾永豐

提出傳統的當代性
LJ:講了這麼多,那麼台灣文化的優勢,其實在那裡?
鍾:我覺得優勢之一,還是在原住民。我不大會講「台灣文化」,因為光是客家文化就四五種了,原住民至少十六族。台灣文化是很複數的東西,優勢是越來越多年輕人願意面對它的複雜性,豐富歧義性,讓它有更多當代的可能性。

我這樣講是因為雲門舞集培養出來的舞者,越來越多原住民的舞者。最近很有趣的例子就是電影《大佛普拉斯》,真正厲害的地方是把南部西岸沿海的閩南村落語言,非常高貴的提出來,台灣的流行電影從來沒有這樣的。
像台灣早期的電影,像豬哥亮的電影,它大量使用閩南語的同時,幫助閩南語更邊緣化,更不入流,還是把它放在以前歌廳秀的傳統裡面,所以這是最要命的剝屑。你用一次還不打緊,放回原本的地方,還是平時的剝屑嘛;我用了,還把它放得比原本更遠,這是更嚴重的!我覺得這是豬哥亮式的電影,對台灣閩南語不好的作用。
但我用客家話的語言,是把它放在更厲害的位置上面,讓它看到更多可能性。

LJ:你指的把它帶到藝術上的高度?
鍾:對,藝術上的語言上文化上的高度。

LJ:跟台灣人聊起來,大家對前景蠻灰心的,香港也一樣,你會跟他們說什麼?
鍾:大家要努力嘛。我最近以市政府的名義去大陸參訪,我覺得是很有趣的對照。我先講,我講的當代性,是對多元的尊重,對民族的包容,而且互為主體;我所謂現代化是指各種硬體上建設,交通的順暢、金融經濟的流暢、對科技的使用程度,這叫現代化。
在大陸,是當代嚴重(落後於)於現代化,在台灣是現代化遠遠落後於當代性了,這是很大的反差!所以眼下來看,大陸這種落差,我還看不到會有追上來的可能性。他們會用越來越嚴格文明規訓的方式,連尿你都得用「你得文明尿尿」這種方式,來國家規訓來彌補這個東西,但還是很吃力。
台灣是反過來。政府做這種設施,差越來越大。人民尤其對政府,越來越不耐煩,很多尤其是年輕人,政府很難跟得上去。越來越當代性的人民,當然對現代化速度越來越慢的政府是不滿意。我很了解這種落差。

延伸閱讀:【傳統與創新】改造傳統 林生祥:音樂可以承載思想價值和立場

(按:印刷版本因受篇幅所限,有所刪節,此為訪問完整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