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夢想永遠都不怕遲,年將七十的何奇燄(Clint)將這句話完美詮釋,六十年代中三畢業後,他做過各種雜工,在地盤工作數十年,卻有一個藝術夢。於是他努力進修,從連「剪」字都不會寫,到今天英語名詞常掛在嘴邊,又報讀藝術課程,刻苦努力追上進度,數年間從小學生畫畫程度,進步至能獨立創作,畢業作品更是抽象風。他更獲得獎學金,將到澳洲讀藝術碩士,繼續追夢。
在追求夢想的路上,他從不覺得年紀是障礙。「年紀不是問題,更可能有優勢,其他同學可能要考慮做完後如何出來搵食,我不需要考慮任何事,喜歡做就做。」
撰文:張綺霞
在出發往澳洲前夕,Clint坐在香港藝術學院的辦公室內,向記者展示他數年前在藝術高級文憑課程第一天上課時的畫作。當時導師要求他們就身邊看到的事物畫素描,沒有任何藝術訓練的他,隨便就畫了背包的扣帶,筆觸如小學生塗鴉。「我這張作品很厲害,嚇親老師。」
Clint從小喜歡拿筆畫畫,然而沒有受過太多藝術訓練,「我六年級時連美術都不及格」。1948年在廣州出生,1949年隨母親移居香港,父親是抗日的國民黨老兵,他與國民黨中人聚居在一起,住在石硤尾木屋區,當中有不少是讀書人,他們為孩子辦私塾,一個課室聚集了數十個小孩,教授《出師表》、《赤壁賦》等古文。當時他家境清貧,連買書的錢也無法負擔,卻旁聽了一段時間。
看展覽完全不懂
石硤尾大火後,他一家在附近路邊搭棚暫住,不久獲派七層大廈安置。後來爸爸進了建築公司工作,一家人生活有所改善,收入穩定,作為家中六個孩子的老大,他才有機會入讀常規小學四年級。他讀書成績不算好,讀到中三就輟學,出來學做無線電,後來無線電工業走下坡。「我們用的是真空管、電子管,需要技術,後來卻慢慢轉成IC(集成電路),不用修理,一壞了就整塊換掉,我想,未來可能不需要我們了。」
他決定轉去電子廠工作,後來電子工業北移,也嘗試在內地工作,數月後覺得不適應,於是轉做地盤。從雜工做起,後來成為幫助測量師測量的「蛇仔」(測量助理),又做在樓宇上開平水墨線的「墨斗」(測量平水員),「最辛苦是地盤初開的時候去做調查,工地裏很多雜草和樹, 還有很多蛇蟲鼠蟻,又曬又焗。」他在地盤工作了30多年,養活一家,至今年3月才退休。
出來工作後,20多歲時Clint遇上讓他六年級美術科「肥佬」的老師,他開始跟老師寫字和畫國畫,閒來也去藝術館看國畫展覽,發現旁邊的西洋畫展覽也很有趣,於是買了本《西洋美術史》回家參考,看不明白,便去看更多相關展覽。「怎樣看也看不懂,就想讀些相關的課程看會否有幫助。」
因魯迅讀文史哲
他在早年便積極進修,1997年50歲時入讀公開大學學士課程。當時他剛與妻子離異。「那段時間我很失落,兩個女兒送了去外國讀書,完全沒有精神寄託,曾經每晚流連酒吧,後來我發覺自己的人生不應只是這樣,思考自己究竟應該做些什麼。」他曾想過做義工、搞社運等,「我發現自己最擅長的只是幫人髹油砌屋,對其他人幫助不大。在義工社運中什麼也不懂,只是搬枱搬凳。」
他在書上看到魯迅棄醫從文的故事,覺得自己也應先進修更多知識,因此修讀文史哲課程。「我也沒想過自己能畢業,讀第一科應用文時,要寫封信請人來剪綵,我卻連『剪』字也不會寫。」他將勤補拙,成功拿下學士學位,發現自己也有能力讀書,信心更大。「我覺得沒有東西是不可能的,只在你肯不肯做。」
後來他覺得藝術好玩,從報上看到香港藝術學院的招生廣告,決定從高級文憑讀起。「當初的目標只是,死都要先完成課程。」第一天上課卻發現自己程度大不如人,要跟老師從頭學起。為填補不足,他每天放工後都會去圖書館找素描書練習,慢慢追上進度。2年後畢業時,作品已經有板有眼。
「最初的一兩個學期真的很辛苦和迷惘。但後來看自己的作品都OK,覺得還可以試下去。」於是他繼續報讀學士課程,發現跟文憑的訓練又截然不同,除了有基本技巧也要懂得創作。「許多想法都被導師否定了,改了很多遍。」雖然如此,但他認為自己比起其他同學已經輕鬆。「我年紀這麼大,經歷了這麼多,袋裏有很多東西,導師否決了一個意念,我馬上能提出另一個。」
過去數年他都是一邊工作一邊進修,雖然近乎從零開始,但他沒有特別感覺。「我們小時候窮慣了,又做開地盤,不覺得特別辛苦。最辛苦是高級文憑第一年,完全不知道導師的要求,也不知從何入手。」幸好不少同學都有美術底子,當他茫然呆坐時,也會熱心給他指導。雖然與同學年紀相距一大截,最大也不過40歲,但他也與他們打成一片。「如果很孤獨地讀,就算能畢業也不能有好成績。」
「最初我也不敢跟同學聊天,他們太年輕,又這麼叻。但既然他們願意和我聊,我也抓緊機會請教。從同學身上學到很多,如技巧等。」他曾有份功課應付不來,幸得同學肯捱夜幫助才能完成。而地盤的工作經驗也能應用在創作中,如測量推算可應用在3D功課上,計算精準接駁位置。早年他在地盤各部分幫過手,釘板燒焊全都懂得,不時也教導其他同學。
而在地盤工作的耐力,也能應用在藝術學習上。創作上遇到難題也不放棄,努力嘗試各種方法解決。「不掂的話難道要停工?這是不行的。」無論經歷什麼困難,他從未灰心,「我們能來到這個世界是很幸運的事,無謂因為小事情就浪費自己的幸運,我小時候無書讀,看見別人讀書,覺得他們很幸福很開心,現在有機會是否要好好把握?」
被工友視作儍佬
起初他也覺得藝術無法觸碰,是專屬某一群人的,「我讀書也沒想過創作,只是想明白它說什麼。」之前看抽象的作品,完全不明白想表達什麼,「只是覺得畫得很漂亮」,認識多了反愛上此風格。「它給人更多想像空間。如看小說精采過電視劇,小說描寫如何打出一掌讓人聯想很多,與電視劇實在地做出大有分別。讓觀眾有想像空間是很重要的。」他許多作品都是從生活出發,如畢業作品以地盤環境為靈感,視覺藝術研究也是以曾居住的美荷樓為研究對象。「沒有感情做不出好東西」。
他表示,這個年紀再投入藝術的人很多,但很少修讀有系統的課程。「許多人退休後學畫畫,但我不甘心自己只停留在興趣班階段。我要不就不學,一學便要受完整訓練。雖然辛苦很多,但付出的,就算沒有取回十足,也能取回八成。」
然而身邊的工友都不明白他的選擇。「他們知道有個儍佬一放工就返學,電影又不看,麻雀又不打,不懂享受人生。」然而他覺得現在狀態才是最享受,就如孔子說「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他認為很能形容自己。「我常畫到忘了食飯」。他表示,很難跟旁人解釋自己在做什麼,除非對方真的有濃厚興趣。然而只要有心了解,一定能找到門路走進去。讀書前,他總覺得搞藝術的人「比自己高了幾級」,現在則有不同想法。「藝術是每一個人都應該認識的。當你認識了,整個人的想法和感受都大有不同。」
何奇燄小檔案
出生年份:1948
出生地點:廣州
學歷:香港公開大學中國人文科學學士、香港藝術學院藝術文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