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Cult片,年輕影迷總想到血腥、低俗、怪獸等題材,製作上,總想到誇張的演出、甩漏的製作。對於這些印象,一些資深影迷總有點不以為然。
由電影文化中心(香港)主辦,為期約兩星期的第二屆「溝」電影節剛剛結束。電影節策展人馮慶強、安娜由2016年辦第一屆起,對「Cult片」的想法就跟大眾有點不同。電影節為期兩周,時間很短,但後續的討論,不同思想的碰撞,可以影響深遠。訪問才剛結束,但討論現在才開始。
文、圖:何兆彬
(部份相片由主辦單位提供)
LJ:優雅生活
強:「溝」電影節策展人馮慶強(Honkaz)
安:「溝」電影節策展人安娜(David)
Cult片不是爛片
LJ:關於的Cult片的討論很多,也許你們已答過,但我們還是要由基本的談起──怎麼會有第二屆「溝」電影節,第一屆又是怎樣緣起?
強:本來做完第一屆,想說過若想不到主題就不必再做了。若只是為了想主題,不斷找片回來,那沒有意思。辦第一屆時我在教書(按:馮在演藝學院電影及電視學院兼職),記得當時跟同學討論Cult片時,他們認為任何垃圾、爛片就是好嘢……(還有B片……)噢,B片這名詞都太專了。
當時電影文化中心搞社區活動多,好少辦其他,我說不如寫Proposal辦一次影展。辦「溝」電影節我不是純粹為了回應學生。記得他們當時有功課交給我,但寫出來是一塌糊塗的。而所謂Cult,這是一種品味來的,用異端的角度'去發掘有趣的地方,我這想法本身是有創造性的。當時開會,張偉雄就有踢爆我,說我是借題發揮。
LJ:你們對Cult片的想法跟當下年輕人的理解,有點不同吧?
強:有。當時有人Challege我們,為何放映的是《東方三俠》,為何沒有放映《伊波拉病毒》,沒有《洛奇恐怖晚會》?我記得自己沒有用文字去回應,但內部我有跟同事討論過,我說既然《伊波拉病毒》已經(變)流行,即是說它不算Cult吧。我想重新定義它,這會是有趣的。
第一屆之所以放映《東方三俠》,是我跟安娜有提出拿放映港產片,但想來想去不滿意。有一次跟舒琪談起,他說不如放《東方三俠》吧。我回家找來看了一次,戲是好看的。但辦第一屆當時有觀眾不滿意,因為他們覺得Cult片就是《力王》、《伊波拉病毒》這些。
LJ:我記得安娜有寫過Cult片的文章,但還是想你談一談,你們怎樣定義Cult片?
安:追本溯源,Cult本來指的是邪教、邪典,它有膜拜的意思。Cult不是類型,而是觀眾接受電影的一種方法、形式,當由例子有《仙樂飄飄處處聞》(The Sound of Music, 1965),當年會有人喜歡這電影到他們會有Sing Along的放映!或每年會穿成像戲中角色一樣,去重看電影。
LJ:那場面很星戰啊!我記得年少時《星戰》也是Cult片。
安:是!近年大家談Cult片都是血腥、低級或拍得粗糙。現在Cult片會令人想到怪異、血腥的電影,但Cult本身的定義闊好多,而不是純粹血腥、暴力的類型電影。
點解大家咁執迷?《仙樂飄飄處處聞》又係Cult片,佐治雷米奧(George A. Romero,喪屍片之父)又係Cult片?其實不論Budget大或小,都有瘋狂的Followers,例如觀眾會背好晒對白……例如像導演黃偉傑(Vicky),他真的是Cult片迷,他會自己弄盔甲。他迷《星球大戰》,對每一隻兵的熟悉程度可算如數家珍。Vicky的第一部短片(《快門》)是拍攝影師退出江湖,後來回去再做攝記,是一個攝記的故事。我記得有一次做分享,他說短片中的師徒關係,就是Master Yoda(尤達大師)和Skywalker(天行者)的關係!我聽到很驚訝,但他是百份百認真的。這種影迷式的狂熱、投入,比電影本身更吸引。
塔倫天奴的成功
LJ:這麼說來,Cult片的定義隨時間有所改變了。當中的變化,原因在那裡?
安:我覺得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Cult已變成了可以販賣的商標。70-80年代, 大家察覺有Cult片時還在摸索階段,例如70年代有《擦紙膠頭》(Eraserhead,David Lynch 1977),有影迷每星期會去看一次!但它維持在小眾圈子內。從前Cult片不能作商業招徠。(它還沒有商業潛質?)對,只看到其框架,(商業上)未被確立,但現在不是這樣。目前大家一講Cult片,已聯想到那些風格,會吸引到一定的觀眾。
強:這種改變,有兩件事情對此是有影響的。一,是Quentin Tarantino(塔倫天奴)的大成功,對此大有影響;二,是Otaku(御宅族)的興起。他們本來是不同類型上的專家,但要成為御宅族,你要對《宇宙戰艦大和號》每一集的Credit都很熟悉,誰畫原畫?誰畫甚麼?御宅族是在討論這一些事情,但要進入討論,這門檻很高。
後來大家發現這有市場,這Market要擴散,變成了潮流,它就變成了萌,例如很Symbolic(象徵性)的東西,它變成了門檻沒有那麼高。
LJ:設了較低的門檻,也是較廉價的認同吧?
強:對,我說說例子。記得有一個學生,有一篇功課要寫張徹,他花了很多心機去寫,但他寫的全都戲中的暴力、色彩、荒誕和不合理。我說,若你用這角度去看張徹的電影,角色豈不是很膚淺?你有沒有想,張徹戲中很多肌肉,很多男人跟男人之間的關係啊?導演又怎樣看功夫?看男人之間的義氣?
雖然以上都有人講過,但它是有趣的。不過同學會覺得這樣子太深,因為你要看很多套張的電影,才能有此了解。他情願退回來,看那些較表面的東西。
LJ:說張徹電影荒誕,也有因為年代差距的影響吧。它本來不是荒誕的啊。
強:所以啊,到了拍功課時,他們也會有意為之,將短片拍得傻下傻下,甚至是「扮流」。但他們不明白,你刻意為之,咁做就真係流!因為你缺少了它本來動人的地方,就像艾活(Ed Wood)一樣。艾活是好認真的去做戇居的事情啊,但正正因為他好認真,才會令你動容,而且他做了好多齣電影,又找來朋友去做自己認為好重要的事情。
安:這現象不只出現在香港。跟以前有分別的,就是一多數人都喜歡塔倫天奴。我也喜歡他早期作品,近期較麻麻。但塔倫天奴早期作品真的是真材實料啊!真是堅的,可不是講笑啊。
LJ:而且他拍到現在,即使你不喜歡他近作,他都是誠懇的啊。
強:同意。
安:他真的博覽群片,你真不知道他在那裡會找到一些音樂,你必須給他Credit啊。現在有些片,只是角色造型奇怪一點,就好像很Cult……又或者像郭子健《打擂台》開頭有些扮超人Credit的元素,比較起來,就不是跟Tarantino同一個水平了。
溝的膜拜
LJ:最初搞溝電影節,有沒有掟這個題目給大家討論的意昧?
安:嗯,其實我們辦這個電影節,甚至是反學術的。
強:也許輕輕有一點,但我們也是不作回應,這方面是不成功的。舉個例
子,上一次我們選了《東方三俠》,那是年輕人眼中老餅如舒琪、我挑選的電影,結果有戲院因為擔心票房不濟,後來支持我們,有一場放映,我們要搬到科學館放映。但放映時遇上一群來自大陸的梅艷芳歌迷,他們兩場都有去看。我很記得他們捉住我們的手,說感謝我們有辦這麼一場放映,讓她們可以在大銀幕裡再看到梅姐!他們買了好多Postcard,那種激動、忠誠、膜拜,那種狂熱,讓我覺得很Cult。我是有感動的。
同樣的經驗,是有一年去看《新世紀福音戰士:破》,我好記得一出電影預告,戲院內已像開Party一樣,到了一出使徒,他們的尖叫程度,觀眾又會跟角色講日文對白!真的很Cult!我很羨慕他們。
現在變晒了。最初看Sam Raimi(按:《蜘蛛俠》2002導演,早年拍恐怖片)電影,會覺得製作流流地,但他的奇思妙想都幾得意。但現在年輕人看,會覺得片中的Stop Motion好雞!他們會這樣去理解。有一次,朋友問我去不去鮮浪潮講《關公大戰外星人》(原名《戰神》, 1976),我推辭了。因為我覺得,若電影花了好長時間搞Stop Motion又不同,但他這電影裡面的特攝,它只是一個形式,你沒有看見到團隊真的很喜歡這事情啊。說電影質素,我實在麻麻。
LJ:談這個要談談「假Cult」片。因為年輕人覺得舊片的特技好流好假,好好笑,因此是他們想看的Cult片。你們選片時,又怎樣選擇,怎為之好的Cult片?
安:我們會看看電影還好不好看,戲後面的故事,又帶來怎樣的Cult Following,也會被考慮。今屆的主題《電擊磁帶》是跟錄影帶、或MV文化有關的電影,部份較商業,也有較Niche的選擇,例如上次我們找來佐治雷米奧《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 1968),這齣片沒有爭議。但同樣,我們也找來不是大家心目中的Cult片,像《靚仔愛阿婆》(Harold and Maude, 1971)就是七十年代很Off Beat的、當時嬉皮文化下的作品,戲中沒有怪獸,也沒有打打殺殺。但當時也被推崇,是別樹一幟的作品。
我們也希望平衡,每齣作品都代表到一個Cult的講法。
Cult片的解讀
LJ:我們談談今屆的主題吧,為何定出是《磁頭電擊》?
強:上一屆Cult片節期間,我帶(導演/嘉賓)山本政志到過布袋澳,原來他有一齣戲在那裡拍攝的。他再來香港,想重遊舊地,結果由翻譯小姐開車,帶了他到布袋澳重遊舊地。其實那一齣戲(《布袋澳跳掣》1990)並沒有在香港上映過,而只在日本的Art House戲院放映過,但據他說,場場爆滿。
電影拍攝於1989年。翻譯時,我也許誤會了他說電影只出過錄影帶。我想到80年代尾的香港,聽來是有趣的。後來他離開後,有天我想到,不如以錄影帶為主題吧,因為Cult的興起是跟錄影帶冒起、電影台的興起有關的,因為這樣,影迷重看了好多老電影。這是主題緣起,但事後我們才知道,原來這電影有菲林版本的。
LJ:閱讀電影有很多方法,感覺上,現在一些影迷流行看Cult片,會解讀電影背後的意義,然後明明拍得不好看的電影,突然又變得好看了。
強:這次籌備期間,本來想放映黃志強《舞廳》1981,我小時候看過一次,一直覺得是好重要的電影。長大後沒有看過,好想在銀幕再看一次。但電影版權持有者提出的條件不簡單,而且後來已沒有回覆我們,最終辦不成了。
我記得有一次跟許學文(導演)談起,他說找到Openning的歌曲是那首,我就說,我喜歡那音樂是因為它搖滾、又爛仔,很配合電影。
其實電影有趣,是首先它本身有趣嘛!電影沒趣,其他事就不有趣了。《舞廳》你也可以用政治去解讀,但這樣子,電影沒有比較好看啊。談電影開心,是因為看電影本身是一件愉悅的事情。
安:世上可能有人會覺得《舞廳》不好看。像第一屆,我們有選《紫醉金迷》(Velvet Goldmine, 1998, Todd Haynes),我相當喜歡這電影,也欣賞Todd Haynes。他讀文學理論等,但同時,你永遠不會看到它的作品是乾巴巴的。它作品吸引人,是因為它愉悅、有官能上的刺激,也有背叛及憤怒,相當吸引。一定有人對《紫醉金迷》這電影不以為然,每個人都會跟一些作品Connect到,它是Speak to你的一些教條式的意義。你不是Response to電影的訊息,而是Response to 電影本身嘛。
強:我常跟學生說,當一樣另類的東西突然變成了好受歡迎,我就會好審慎。而且,做創作要不怕跟別人不同。
安:理論性的東西我不排拒,譬如我喜歡影評人Robin Wood,他也曾進人了理論時期。但讀完他的文章,你會多了觀點去看那部電影。譬如他寫《獵鹿者》(The Deer Hunter,1978),大家都知道這是一齣反戰電影,當年好多人批評它右傾、有法西斯傾向、或搞個人崇拜、尚武傾向,但他寫到,電影底層是寫男性友誼及愛,羅拔迪尼路及Christopher Walken這兩個打仗的人,細節上是有更多的東西,尾段寫他們玩俄羅斯輪盤,Walken角色為何會越來越精神失常?它用性別理論來寫,即使你不同意,都會覺得好厲害。
來港嘉賓:山本政志、石井岳龍
LJ:能否談談今屆嘉賓:石井岳龍?
安:嘉賓其實我們想了好久。新近的導演適合的不多,結果找來八十年代活躍的導演。我們未必看過他所有電影,但像《噴射家族》等重要電影,都是很厲害的。早年,他的創作結合了音樂與電影。石井跟同輩的導演很多人都由八米厘開始拍起,再嘗試拍大製作,例如《半個人》就是他曾拍德國Industrial Rock的電影,他找來廢棄的工廠,以金屬的工具去改造場景,用有點世界末日式的意味,世界觀好特別。
選映他的《瘋狂雷電路》(Crazy Thunder Road,1980),是因為他用了好多當年流行曲及搖滾,拍攝手法像早期MV一樣,會用上節奏去剪接。又或者說,音樂已不是配襯了,這些特色很適合我們今屆主題。
強:他有教學經驗,我們想像上屆一樣,找他來帶我們的工作坊(大師班)。上屆嘉賓山本政志有先跟同學傾談,然後同學們先Present橋段,再拍攝,最後放片給山本看,給予評語。
其實山本任同學們拍,他也見到年輕人都幾壓抑。年輕同學們很開心,因為像這樣的題材,在學校拍一定會被否定的。結果他們拍的其中一條片,是一個肥仔在搖動自己的下體。我覺得,是因為他們不懂在框架內破格,結果乾脆剝衫玩下體。其實山本正志多少是有點失望的,他的評語是:原來你們都是暴露狂。他跟同學們說,你們還不像一個電影人,你不能一直說很難很難,而沒有花時間去克服困難。
LJ:短片拍成這樣,其實是不是也因為年輕人覺得剝衫、扮狗就已經好勁?
強:是,他們有反叛,你要釋放它的框框。他們現在的程度是這樣,但他們未跳到出來。即使這樣,我認為同學們是有得着的。
LJ:你剛才說拍片要敢與眾不同,也很重要。
強:是,我會跟他們說,你跟別人不同才有創作,你是要踩界的。老師反對你會有原因,你不順氣,那你便去踩界吧。你堅持要,老師也會讓你去做。但他們也許很快就會用這個來說服自己,很快就會縮。其實你要證明給老師看,你是不同的,因為這樣,我們的創作變得很衰弱。現在每每牽涉到是香港電影,談及要爭取甚麼,我們就停了,我對此是很有意見的,人會變得很狹隘。
我不是說不要拍這種電影,但有一兩齣就夠了吧。你想想,許鞍華當年在拍《瘋劫》,黃志強拍《舞廳》,徐克在拍《第一類型危險》,方育平在搞自己的東西,這才叫多吧。
LJ:這跟時代有關吧。現在是地球村,大家都做相似的東西。從前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做甚麼……
強:有個畢業同學會說,讀書時根本沒有人教他們要找到自己的聲音。我說,你開始時要為了不同而不同也可以,像山本政志根本就是爛仔,他曾爬上人家的骨灰龕上拍片!現在回看,也很過分,但那是少年輕狂。你沒有資源,便要把事情做盡,有這樣的Passion,才令人羨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