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飛：吳冠中跌宕人生東西貫通

香港藝術館重開，在派籌制減少人流下，「從糞筐到餐車──吳冠中誕辰一百周年展」再次讓公眾入場觀賞，這常設展完整、詳盡，向觀眾展示了中國當代藝術家跌宕的藝術人生路。在疫情下再看此展覽，感覺又煥然一新，畫中意筆中情，更能感受到藝術家隨着周遭環境而蛻變。吳冠中不是一日煉成的，經歷時日的磨難，終讓他修成獨一無二的藝術境界。

「從糞筐到餐車──吳冠中誕辰一百周年展」從他獲得全國繪畫第一名的獎學金，赴法公費留學開始。時為1946年，出生於江蘇27歲的吳冠中，在政府赴歐美留學100個名額中，以第一名成績中選，考卷涵蓋意大利文藝復興和中國山水畫，又要考法文和綜合學科，這位高材生證明他殷切勤奮的求學心。

改寫他一生的是，1934年的一次軍訓，當時修讀電機的吳冠中，認識了同一連的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預科生朱德群，朱德群讓吳認識繪畫，吳說：「當時年少，從來沒看過這麼美的東西，於是矢志學畫。」一見鍾情，大概是這樣吧。吳遂決心放棄電機專業，兩年後考入杭州國立藝專，師從林風眠及潘天壽。

抄家前自毁畫作

或許受留法派的林風眠影響，法國是這批年輕藝術學生的烏托邦。1947年匆匆跟愛人朱碧琴結婚後，便隻身赴法留學，在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深造。這是他最單純跟藝術談戀愛的階段，他學習西洋畫，日間上課，亦在羅浮宮美術史學校旁聽，課餘遊走於各間博物館美術館，還到大茅屋畫室學習人體素描，他稱巴黎是他「藝海生涯中的故鄉」。

1950年，吳冠中在31歲畢業後，毅然離開巴黎，從馬賽經香港再北上回國，一心以藝術報國，出任中央美術學院講師。情操高尚，現實卻不如人意，他倡導的西洋藝術被斥為「資產階級形式主義」，在政治凌駕一切的氛圍下，為了要迴避藝術為政治服務的桎梏，他放棄人像畫，全身投入風景畫。這是他第一次大蛻變，他亦開始走遍各地寫生，從名山大川、尋常風景中尋找藝術真意。他說：「寫生不是寫形，而是寫出生氣。」

1966年文革爆發，吳冠中步入人生中最艱苦的歲月。他在紅衞兵抄家前，趕緊自毁巴黎時期的所有畫作，包括祼體畫、素描及速寫。1970年，51歲的他被送往河北下鄉勞動，他的家人亦被送往不同地方，連同他在北京的畫作，他稱為「一家五口六處」。

下鄉期間，他被禁止繪畫、寫作及教學，兩年後，才允許每星期日作畫一天。由於畫具缺乏，他用小木板作畫板，拾牛糞的糞筐作畫箱及畫架，人稱他為糞筐畫家，是次展覽因此而得名。基於這歷史原因，吳冠中回國後至文革完結的1976年期間，現存畫作極少，今趟展覽中，只有5幅！一幅是1956年油彩畫《蘇州水巷》，在轉投風景畫後以油畫方式追尋其故鄉，「水鄉哺育我的童年……畫裏體現了鄉情，更體現了我對形式美的追求。」

想像力凌駕寫實

另一幅是1961年的《札什倫布寺》油彩畫，這是他在西藏寫生作品，該寺是西藏日喀則巿最大寺廟，他領悟搬家寫生移花接木的技巧，這種將畫中物按情景轉移調換重新編排的方式，一直沿用至最後，也就是想像力完全凌駕寫實的開端。

另兩幅就是糞筐時期作品，被安放在一起，皆成於1972年，畫幅小小的，油彩畫在紙板上，計為《雙燕》及《山下人家》。值得留意是，「雙燕」主題首度出現，與其後的名作異曲同工，此畫屬唐英年藏品，在此公諸同好。

最後一幅《灕江新篁》（1973）是他在桂林的寫生作，匱乏期罕有的油彩布本。當時他請假獲批往貴陽探望患病的外母，被灕江景色深深吸引。他為了寫生不惜風吹雨打，妻子朱碧琴在旁撐傘擋着雨水和畫板，吳就埋首搬山過河疾筆縱橫，久旱逢甘露。想一想，畫面江邊岸色被嫰綠遮掩，原來埋着悽苦深情。

1974年，吳被調回北京，他的繪畫風格遂進入轉捩點，開始繪畫大量的水墨畫，並與油畫作並行不悖，互為滲透挪用，這就是聞名的「水陸兼程」。

展覽中盡見其兼程進境，慢慢從具象進入抽象，難得地兼具了形式美和情韻味。由《交河古城》與《高昌遺址》（1981）中以彩色水墨幻化成絲路古城輪廓，到《秋瑾故居》（1988）只餘線條分割的黑方塊與白色部分，數隻燕子置放畫上方，簡潔淡雅，意態盎然。

吳在八十年代開始，將具象與抽象，油彩與水墨，東西方結合，成為一套獨有的藝術語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在最艱困下鄉時期，悟出了「文盲不等於美盲」的道理，要創造能接通群眾，又能有藝術深度的作品，雅俗共賞得來不易，他以美感教育來開拓人心，讓群眾遠離心盲，矢志不移。

撰文：占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