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境況,才會令畫家放下畫筆,走上街頭?周俊輝曾為了研究商廈條例,與文化界組成工廈關注組,當年跟林鄭會面;為了挑戰文化界建制派馬逢國,有一整年放下創作,跑去參選。去年612他再走上了街,「我一直覺得藝術太慢了,反不如用白油髹上黑布寫橫額來得快。但這次運動改變了想法。」
他把街頭上的港人背影,貫注筆尖,一個個繪下來。雖然如此,腦海裡最深刻的畫面,畫不下來,抹之不去。
TEXT AND PHOTOGRAPHY BY 何兆彬
畫給自己的畫
「做創作就不想被干預自由,這是天生的嘛。」周俊輝淡淡然說:「如果你一開始想攀附權貴,好多行業可以揀,不一定要做創作。」過去他最有名的電影系列,以油畫重現某些香港電影的場面定格,含有一定政治元素,但從來沒有直接用藝術指涉運動及政治。三月個展《背影》首次直接紀錄反修例運動,他承認想法改變了。
「過去我比較抽離、理性,但今次題材好公共性、社會性,甚至是政治性,我反而投射了較多自己的情緒,以往我畫電影那些畫,比較客觀、冷漠,但這次我不其然多了情緒。」周俊輝:「以前我會想,我要表達政治訊息,為何我不用其他方法?如果用白油畫上黑布寫橫額,可以上街,那為何要用油彩來繪畫?」
去年,612早上萬人圍堵立法會,周俊輝提着相機,一早到場。到中午防暴警開始施放催淚彈,驅散群眾,他人在大會堂附近,吃了點催淚氣體,「我本來好老定,見到未天黑就放催淚彈,不如先影相吧。不久催淚煙飄來,我兩眼已看不到了,我知道有人替我洗眼,但到我再張開雙眼,洗眼的人都散了。」回到家中,他才發現自己腳已腫脹,剛才扭傷了。因為腳傷,有一陣子他沒有上街,期間群眾發動罷工,一連串活動中,他或提着拐杖蹣跚上街,反正沒有創作。有天興之所至,取出一張張小小畫布,開始畫了起來,「起初畫這批畫,沒有想過要展覽。這批畫本來是畫給自己,剛開始以為它們會不見天日。當下我只是在畫,不想停的去畫。」
工作室兩邊牆上,掛着60-70幅新作,信步所至,歷時半年的運動畫面,一一重現眼前,「本來沒有想展出。直到去年年尾,Exit(安全口畫廊)開始跟我談展覽 ──當時Art Basel還沒宣布取消。既然如此,不如繼續畫吧。」
不知道是誰
這些畫面,紀錄了香港在2019年的街頭,也記下了周俊輝去年的遊蹤和心境,「因為細張,畫得好快,可能2-3小時就畫一張,但事態變化也好快,每兩三天焦點變化了,我又再畫另一張。」最大尺幅一張,畫的是機場內「和你飛」靜坐,是決定要辦展覽後才開始繪製的,「我刻意把越大件事、越暴力的畫面畫得越細張。大的畫和理非,有個對比,這其實是一種壓抑。機場那張,投入這麼多勞力去畫一個背景,它有好多人參與,同時又好和平,好有秩序。我的考慮是和理非的場面,代表了比較多人的觀點,火光熊熊的場面畫細的,不同的場面,有幾人接受?最多人接受的是和理非。機場靜坐(和你飛)是很特別的,未知日後還可不可能,因為機場已封了。」巨畫上方為一巨型灰色色塊,壓住下面的人群,「視覺上它相對平靜,但也有動態。」
從畫中細看,也突顯了畫展主題:《背影》,「成場運動,就像612有人替我洗眼一樣,有人幫過你,你幫過人,大家從來都不知道對方是誰。後來因為大家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身在現場,都戴口罩,也不拍照,所以我捕捉的,都是背影。」有幅小畫他畫了理大被圍攻當晚,油麻地的一個消防員背影,他說若是新聞或直播,會拍人群看着的方向,即現場發生的事,「當晚有店舖被『裝修』,但我沒畫舖頭。」當初遊行,他都帶着相機拍照,後來轉用手機,「跟前線頂撞兩句是難免的,也理解。我就有朋友,因為『接放學』時被拍到車牌,好快已被捕,年初一要在臭格過了。」藝術家一邊創作,一邊檢視自己,「這批畫好多我自己痕迹。」
上一個個展是2015年在漢雅軒開的《無話可說》,周俊輝大量使用流利的當代藝術語言,遊玩之間,態度比較風騷,這次比較下似洗盡鉛華,展示了他最直接、不經修飾的情緒,回到基本,「對,這次就用油彩畫畫,不必多作編排。以往會思考很久,思考放什麼進畫面才有力量。但運動中香港已很戲劇化,甚至好荒謬!例如火在橋上、在車上、在樹上,在我面前出現,組合已超乎想像。當代藝術會把好有意涵的東西放進畫內,如今都不必了。」
弔詭的是,它們既是畫,又是紀錄,卻不是純粹的紀錄。牆上掛着兩張看似是周戴豬咀的自畫像,問這是你嗎?他笑:「我不能告訴你我是否在現場。油畫是直接的紀錄,但也因為它是畫,它不是我在場的證據。」這次創作令他思考自己的改變,「我們去博物館看歷史繪畫,九成九我們都讀不懂當中內容。即使我是學院讀藝術出身,好多畫我都不知道它講甚麼!因為我們沒有在那處境裡面生活過。在運動裡面,我還清楚記得那張畫是那一天發生,但即使如此,我自己也好快會把它們忘掉。有普選煲底相見,或被將這件事抹去,我們都會離開今天這處境。情形就像我們今天看歐洲畫一樣!
但藝術仍然可以比生命長存,「今天我們找資料,看背景,多少會找到這些歷史畫的本來力量。我的畫也一樣,即使退一百步,把運動抹去,只要你看到馬路上的火光,即使我是外國人也會閱讀到它的力量。」從前他總困擾在覺得藝術力量太受限。回歸基本,畫家也是人,有時候畫筆做不到的就擱下,該帶橫額上街去。今天想法有點不同,「畫的弔詭之處,是若干年後,它力量會比今天的大。」
的士與藝術
畫畫了不少,但最深刻的畫面,他沒法畫出來,它們仍然印在他心中,「有些畫面好想畫,但當時我沒有紀錄到,起碼我沒拍攝下來。中大被圍攻當天,我開電單車入去,大家最深刻是二橋放彈,或在夏鼎基運動場燒起那縷濃煙。但對我最深刻的,是開車穿過大埔道,看到每個迴旋處都放滿物資,圍滿電單車,外圍都是私家車,那畫面好戲劇性的,好無政府狀態,好電影感的。沿路好多人會截停你,他可能想上車,也可能是身上有個火機,再畀埋你。」那場面他沒有拍照,畫面卻一直留在他心裡,「當然我可以創作出來。結果我只畫了一小張。」
周俊輝的工作室一直在火炭工業區。所在之處,剛好對正近日火紅的駿洋邨,那所被政府急召,來做隔離鑽石公主號乘客的公屋,「公屋本來要入伙,現變成了檢疫中心。政府佈好水馬,突然變得好緊張。」香港的環境變化、政治氣氛及社會議題一直纏繞着他,令他在作為藝術家及公民之間,沒法安靜下來,「當初較關注政治,是我在09年開始成立工廈關注組,當年政府要活化工廈。到了有一刻,我想不如針對件事去做,碰文件,寫建議書,將它做好吧。像公屋(駿洋邨)本是曾蔭權年代要建的,我們當年也有入紙反對。」他永遠記得當年見過的官員那副咀臉,「有個官說,咁咪好囉,到時有幾萬居民住這裡,咪有幾萬觀眾囉!到時我幫下你,商場內有做文娛中心。他把事情說得好像是雙贏局面一樣。」
1980年出生,由入讀中大藝術系,香港的大事他都沒有缺席。2001年父親購入的士牌不久就病重,他剛上大學,大二就開着的士供自己讀書。的士總一直在他的畫裡出現,但對此他沒有半絲感情,「我支持Uber。開的士那段日子,開車供車,我一點也不享受。」他說開的士「一更12個鐘,無人知你去邊,有人賺夠就去休息,都得看你自己。」差不多的形容詞,也用來形容藝術家的生涯,「做自由人要很自律,沒有人告訴你要做什麼。」他的自律,是創作不斷,近年到過意大利、美國辦個展,作品上了拍賣行。但他不屑一些國內藝術家定下確切的數字目標:「有人會說幾歲前一幅畫要賣幾錢,我很討厭。不是懶清高,是如果我用這思考模式,我不會揀創作。有人會定下自己用幾年去到什麼雙年展,在大陸,他們叫這做『弄潮兒』,也沒意思。」
藍絲藏家:被出賣
於是,周俊輝的生涯規劃在自律中,往往有常人估計不到的衝動和浪漫,2012年跟漢雅軒本來簽了合約,卻突然跑了去選舉(挑戰馬逢國),「我決定了才告訴Johnson (張頌仁),他也沒反對,停了一年創作。如果再揀過?我都會做。」身邊朋友都支持他,反倒是有大老闆會跟他說:「他說:你咁樣邊有人買你的畫?沒錯,他圈子裡怎會有人買一個同政府作對的畫家的畫?怎可能把畫掛出來?」
年紀漸長,人越自由。因為畫家都以個人做單位,周說自己比較自由,甚至獨立的身份近年更趨強烈,連創辦多年的伙炭 (組織)身份也放下了。立場鮮明,可有影響過自己事業?「其實我不知道有沒有影響,像這一次,我知道有藍色的藏家會難過,他們覺得被出賣,會想『我支持了你們這班藝術家咁耐,但國家需要你時,你竟然咁對國家?』我知道他們深深不忿。」他認為沒有關係,回想個人創作的初衷,就是有自由的身份。
由運動城市變成疫症封城,周俊輝看直播時流過熱淚,發過噩夢,情緒上尚算平穩,「我平日不渲洩自己情緒,這對我來說已經好嚴重。我創作一向比較抽離,不嬲不去表達這種情緒。」這大半年的香港,令他想起了在北京的日子,他曾在北京成立了工作室,租約六年,結果第三年就遇到強拆,「當時我覺得,要看的已經看夠了,就打包回港。」當時一班北京藝術家搞維權,上了長安大街遊行,他聞說有人扮觀眾、街坊鬧事打架,而原來打人的就是公安。
「所以中共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方法,滲你砂子,挖牆腳。最後再找人花了些錢賠償,但分錢不勻,讓你內訌。我對香港不特別樂觀,也不特別悲觀。」繼續會創作,仍然打算留在香港:「只是,我從前在北京遇到的事,現在已在香港發生了。」
周俊輝《背影》
Portraits from Behind
日期:3月14日-5月16日
地點:安全口畫廊香港香港仔田灣興和街25號
大生工業大廈3樓
辦公時間:星期二至六上午11時至下午6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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