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絲》無疑是年度港片三甲。
拍跨性別題材,看戲前我的期望是:一,能帶領我進入翠絲的世界,同笑同哭。身為直男,平常的Gay Film很多都難感動;二,紥實的故事、紥實的演技。現在港片的主流不是將網絡的噱頭拼拼湊湊,就是懷舊大拼盤。兩者都是走精面。
論質素,《翠絲》輕易過關。
故事寫的是中年男人佟大雄變性之路,他假裝直男了大半輩子,有一子一女,51歲這一年,因年少好友過世,再重遇年少時認識的男一個男兒身女嬌娥打鈴哥,認清自己要怎樣的生活。《翠絲》題材偏鋒,監製舒琪曾表示找個多個年輕導演執導,都被拒絕。
《翠絲》前半較後半好。電影的回歸到最基本,節奏不徐不疾,編劇努力刻劃角色,描寫人物性格、關係。導演李駿碩形容《翠絲》由劇情主導,藝術性不高。但其實戲寫得最好的,就是當中角色及人物關係,電影一開始幾場戲就見功架:一場早餐,佟家的母子吵架,母(惠英紅飾)因懷疑印傭交了男友,摷其房間,她保守建制;子(吳肇軒飾)極力反對母親所為,這大學生讀書多,自詡思想開放、前衛,但及後知道父親的秘密,馬上受到衝擊。
卡士選擇黑仔、惠英紅加袁富華是演技保證。三人之中黑仔略遜一籌,論角色的跨越度也大,完全不是他平常演慣的漢子,他的演出,已是盡力。惠英紅演她妻子是粵劇票友,有自己的世界。她到底知不知/知多少枕邊人心裡所想,成了電影前半懸疑所在。黑仔盡了力,算是收貨,惠英紅固然一貫的好,但也不算驚艷,真正發光的是演打鈴哥的袁富華,一舉手一投足戲都活靈活現, 不着痕迹 ,完全幻化成了另一個人,他身邊演員都被比了下去,層次相差太遠了。
同是女嬌娥,打鈴哥是粵劇乾旦,一出場小動作就有陣陰柔味道,他承認自己,很快就跟年輕的三劍俠(大雄等人)說自己「其實係女人」。大雄不同,他壓抑,一直假裝,跟家人合演一場二、三十年的戲,到後來因遇着三劍俠之一去世,重新面對自己。兩個角色,各有難度。
戲中特別令人難忘的,是戲中演大雄母親的梁舜燕。她只有一兩分鐘戲,已足以哭死人。
《翠絲》將電影標題設計成左右兩半,隱喻了佟大雄的雌雄同體,外男內女(他內衣總穿女裝)。電影也分成兩段,一段寫三十年前中學時期(少年大雄由顧定軒演出,只有幾幕戲的他,在鏡前偷偷戴Bra,半分羞澀,半分嫵媚,相當出色)。其實跨性別題材是小眾之中的小眾,同志人口約是整體人口十份之一,跨性別要再少很多( 香港跨性別資源中心網站資料:就香港而言,變性人大約為數200–300人,以700萬人口300人計算,是0.0043%,他們是隱形人。想像一下,以此題材去接通/感動其餘超過99%的觀眾,是多高難度的動作),以至戲中,其他角色及觀眾起初對此都不為所以,直至打鈴哥一再喊出:「唔係咁呀!」才慢慢了解他們愛的不是同性(男愛男),跨性別人愛的是異性,只是他們投胎時錯配了身體,男人身女人心(戲中沒有男人心女人身)。
變性人題材這麼偏,《翠絲》又不是打同志族群的Queer Film/Gay Flim,怎樣令一般觀眾理解、同情,才是電影遇到的第一難關。《翠絲》的確能打動觀眾,但若要批評,則是大雄的痛──多年來假裝別人,不敢面對自己,每天演另一個角色,謹小慎微,他有多小心被識穿就有多痛苦,戲中見到的他還是不夠痛苦。另一點,是電影到了中後段劇情急劇變化,幾個轉折,例如寫大雄被家人發現真相,都稍嫌例牌了一些。
電影有一點頗打動我,就是它沒有批判不理解的人,惠英紅演大雄妻子,是戲中最保守、建制的角色,但導演/編劇到了最後,不但沒有批判,還以同情的角度寫她也是這段關係的受害者,最後用了一小段篇幅去關懷這角色。在今天以功能性來塑描造角色的潮流下,本來已是難得。在看電影第二遍後,訪問導演李駿碩,才得知這一段恰好是他跟母親的關係。
大家都知道《翠絲》由舒琪主導創作(既是統籌一切的監製,又是編劇之一),但本是同志、左翼,又在大學研究性別議題的李駿碩,對電影還是有貢獻。李不是典型影癡類導演,沒有長篇大論的電影理論,但看看他的得獎短片《瀏陽河》(鮮浪潮冠軍作品),戲中寫身有殘疾的妓女,遇上也有殘疾的嫖客,就拍得既富生活感,又有點殘酷現實、詩意及人文關懷。我沒有看過所有鮮浪潮冠軍作品,但看過的都十分出色,香港當然有電影人才,他們需要的是機會。
據悉,舒琪離開演藝學院(院長),監製香港電影,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要在實戰中培養新導演。看罷《翠絲》,對及後頗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