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烏克蘭知名作家 無懼打壓寫下人民抗爭日記

烏克蘭多年來被夾在歐洲與俄羅斯之間，是各國必爭之地，從獨立到脫離蘇聯，再成功推翻專制貪污腐敗政府，擺脫親俄勢力的影響，爭取到更大的民主自由，不過是數十年間的事。

2014年香港爆發雨傘運動，在相近的時間點，烏克蘭也有全國進行的大規模親歐盟示威運動（Euromaidan），最後將親俄兼腐敗的總統亞努科維奇拉下馬，重新推動選舉，烏克蘭知名作家Andrei Kurkov見證這一切。最近他應邀來港演講，從早年開始，他就積極書寫政治敏感題材，為此也曾遭打壓，到了今天，總算能不帶恐懼地暢所欲言。他祝願：「我也希望香港能找到一種新狀態，讓人民的自由停止被剝削。」

Andrei來香港，是參與香港國際文學節與香港筆會的演講，分享文學在政治衝突中角色。多年來，他的寫作都貼近社會情緒和政治事件，也讓自己成為打壓目標。「我不覺得書寫為我帶來危險，至少目前如此。雖然我不會去俄羅斯，那會有點危險（笑）。」

烏克蘭脫離蘇聯後，政府的專制與腐敗問題愈來愈嚴重，最終引發2004年「橙色革命」，首都基輔的獨立廣場有50萬人參加集會，反對親俄勢力在總統選舉中舞弊，他是當中的活躍分子，最後成功推翻選舉結果，進行重選。他形容，橙色革命是整個社會的公民覺醒，「在橙色革命後，大家都參與更多，雖然未必是政黨層次，而是社會層面。」

然而重選後政府的貪污問題未解決，依舊有不少俄羅斯安插的官員和軍官控制國家運作，2010年亞努科維奇上場後更開始鐵腕執政。「他上任後開始學普京，想重新推行一黨專政制度，更企圖打壓作家。」2013年亞努科維奇拒絕與歐盟簽署自由貿易協定，終於觸發大規模的親歐盟示威運動。

在這場運動中，Andrei把自己放在旁觀的見證者位置，把所見所聞寫成散文集《烏克蘭日記》。與雨傘運動相似，集會中人們守望相助，包括他在內的不少人都捐出食物、衣服、網絡密碼等資源讓運動持續下去，而在廣場外，許多人如常上班，大家努力維持日常的運作。每天他都會到廣場與不同人交談，了解他們參與的原因和對烏克蘭未來的想像，發現聲音很多元，很多人都是為反腐敗站出來。

為了保持觀察距離，就算別人邀請他上台發言，他也回絕。「作為作家，你不能太情緒化，要非常客觀地觀察與批評。」

然而運動最後還是以暴力作結，示威者向警方投擲汽油彈，官方多次鎮壓造成多人死傷，他惋惜道：「當情況愈趨激進，沒有人能真正聆聽另一個人，作家愈來愈沒有用處。」但亞努科維奇最後被趕下台，選舉提前舉行，此後社會政治氣氛更開放，雖然還是有親俄勢力發起武裝衝突，邊境也有俄羅斯為爭奪克里米亞發起的頓巴斯戰爭，如今已經停火。

書寫社會政治

烏克蘭作家經過這些風雨，更關心社會。「一些作家去戰事前線做義工，一些被抓走了，他們都把自己的經歷寫成回憶錄。」而以荒謬風格小說知名的他，也寫了一本克里米亞灰色地帶居民的小說，即將出版。「現在公民社會比政府更強壯，更團結，貪污的情況愈來愈少。激進組織雖然製造不少噪音，但只在少數。」

回顧烏克蘭這些年來的轉變，他表示要走出俄羅斯的影響，走出蘇聯的過去，路途艱辛。俄羅斯政府善於運用社交媒體發動「假新聞」攻勢，影響外國輿論，在烏克蘭，俄國資金更掌控國有、私有電視台和紙媒，「明年我們將舉行國會大選，總是有污衊候選人貪污的假新聞，但在戰事後，我們對此更留神。雖然傳媒仍自我審查，但作家是自由的。」

俄裔的Andrei從來不親俄，擁抱民主自由等價值。他以俄語為母語，但自言是個擁有歐洲思維的烏克蘭公民，娶了英國老婆，依然住在烏克蘭，而他的孩子經常出國，把自己看成國際化的歐洲人。

「在烏克蘭比較特別的是，我們沒有一個國族主義政府（nationalist government），在政府裏有俄語母語也有烏克蘭母語者，種族對於社會構成沒有重大影響。當然烏克蘭人很排斥俄語，尤其是八成媒體都是用俄語，政府因此大力推動烏克蘭語，而年輕人都愛用烏克蘭語。但在一對一的日常相處，說什麼語言都沒有問題。」

每種語言都有其歷史和重要性，但在政治中，語言被看成是統領人心的工具，因而有高下主次之分。他創作小說常用俄語，寫童書或評論文章則用雙語，但作為烏克蘭知名作家之一，社會對他用俄語寫作有不少批評。他無奈地說：「我們這一輩的人被俄國文化影響很深，就是要接受這事實，無論喜歡與否。」

親自擺賣著作

Andrei在1961年生於俄羅斯聖彼得堡，小時候隨軍方試飛員父親移居基輔，在幼年時就開始寫笑話，「我哥哥很不喜歡俄羅斯，經常帶來嘲笑史大林等的政治笑話書，我也開始創作笑話和短篇故事。」畢業後服兵役，懂多種語言的他被派到蘇聯情報機構KGB做翻譯工作，他很不樂意，花了點手段，要求改當獄卒，在那困鎖的環境中，他開始創作兒童故事，作為窒息生活的出路。

完成兵役後，他出版了第一部小說， 那時離蘇聯解體只有數月。1991年蘇聯解體後，社會混亂，通貨膨脹厲害，經濟崩潰，出版社和書店都停業，還想出書的他於是問朋友借了不少錢，購來6噸食物包裝紙，從哈薩克斯坦轉折運到基輔，印了75000本書，25000本是哲學小說The World of Mr. Big Forehead，其餘是童書，前者讓他獲得文學獎。

沒有銷售渠道，他自行跟報販和書店溝通，又自己去旺區路邊擺攤，與紀念品商販爭客，有時沒有錢僱車運書，更央求殯儀車義務幫忙。「我花了一年時間才賣完」，賺得700美元後，他買了人生第一部電腦，從此寫作出版更方便。

在烏克蘭被歐洲遺忘的八十年代，他已積極向歐洲出版社和雜誌社投稿，換來逾500封拒絕信，在1997年終獲瑞士出版社接受，最後為外界所認識。什麼都不可能的年代，練就了他的can-do精神。

小說情節變真

他的小說多以後蘇聯時代的烏克蘭為背景，充滿荒謬感，他表示，這是因為現實生活同樣荒謬之故。而不少他構思出來的情節，竟也變成真實，如在《總統最後的愛情》，他構想總統被發動政變者毒害，出版一年多後，總統候選人尤先科被離奇下毒，成為橙色革命的引發點，那時連國家安全局官員也來找他。「他們要我認同，襲擊者有可能從我的書取得靈感。我跟他們說，這不可能吧？一個人怎可能從小說學得專業的化學毒殺技巧？」

他又曾寫，俄羅斯與烏克蘭鬧翻後將會切斷提供天然氣的管道，結果出版一年多後，俄羅斯關閉通往烏克蘭的輸油管。「這些都是構想出來的，但其實都是合乎邏輯的推論。我是很認真地看新聞的，追蹤着事情的變化，就如看棋賽一樣，一些事看上去沒道理，也有其背後的邏輯。」

觸犯俄國的敏感神經，他為了小說兩度被俄羅斯打壓。有次他受邀出席巴黎書展，同場嘉賓還有普京，俄羅斯政府要求取消他的邀約，展方不理，更把他升格為榮譽嘉賓，可與法國文化部部長見面。風雨過後，他一度想停寫政治題材，但最後還是繼續寫，因為現實中的政治問題已大到無法忽視。就算被如何打壓，他也將依然故我。

Andrei Kurkov小檔案

出生年份：1961

出生地點：俄羅斯聖彼得堡

現居地：烏克蘭基輔

知名作品：《總統最後的愛情》、《死亡和企鵝》

撰文：張綺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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