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建滔：保留傲氣 放棄完美

網上搜尋袁建滔，都十八年了，首先彈出來的還是《麥兜故事》（2001）。他再導了《麥兜菠蘿油王子》（ 2004 ）後離開，但自此麥嘜跟他的人生切不開，袁十多年來不斷跟人解釋：「《麥兜》不是我的。」

「不是我的」四字背後，是他一直在創作自己的東西。過去十年，他一邊湊仔，一邊拿着電影劇本到處敲門，但戲結果都沒有開成。厭倦了，這兩年他一邊回去執導動畫，《大偵探福爾摩斯》下月上映，另一邊廂，回到案頭埋頭寫小說，他無法放下不甘心的創作傲氣，但同時知道，是時候放棄追求完美。

TEXT & PHOTOGRAPHY BY 何兆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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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本土動畫

袁建滔新作《大偵探福爾摩斯》將在八月初上映，他的對手，前有 Pixar 《反斗奇兵》，後有新海誠《天氣之子》。

故事要由兩年多前說起。袁建滔獲邀作兒童電影節（ KIFF ）嘉賓，巧遇 Golden Scene（高先）電影公司老闆Winnie Tsang。他隨口問 Winnie ：你有無興趣搞動畫？ 「她冷冷答我：『無，我無搞過。』對話就此結束。幾天後盧子英打來，說有個動畫計劃看你有沒有興趣，那就是《大偵探福爾摩斯》。事後我才知道，我問 Winnie 一天之前，厲河作為 KIFF 嘉賓才問過她同一條問題：有無興趣搞動畫？她答案一樣：無！」

阿滔形容厲河做事爽快，立了目標，馬上就做。幾經遊說，頑石點頭。電影投資方外除了高先以外，還有 One Cool （古天樂）及同德書報社。因為計劃原本上報電影發展基金（結果沒有申請），預算有上限，袁建滔作為導演薪金需要減半，也成了小小小投資方。

《大偵探福爾摩斯》漫畫由厲河編劇，改編自柯南道爾原著，十年前開始出版，他找來漫畫家將角色造型全改成動物(福爾摩斯是狗)，推出後大受歡迎。漫畫銷量高，一年出版四冊，到今年推出共 50 冊，累積龐大兒童讀者群。厲河決定將它改編成動畫電影，預算約 1,300 萬，袁建滔由兩年多前，花四個月創作劇本、導演，再進行製作。平常一齣 Pixar 3D 動畫製作期三年半，比較下，阿滔的團隊只有九個月。美國動畫採用全 3D 製作，《大偵探》用 3D 扮 2D 。滔說，如果《福》依美國的拍法，成本將會是如今五倍，加上《福爾摩斯》本來就走歐洲式2D風格，3D將吃力不討好，「 3D 與 2D 各有優劣。夾硬去扮 Pixar ，不如做 2D ，在有能力之下做到最好。」電影由他與鄒榮肇合導， 滔負責創作部分，鄒負責動畫的製作監督。

麥兜北上，幾近放棄香港市場。本土動畫製作既昂貴，賺錢少又花時間，為何還有人在做？「我要糾正你先，不是總有人搞，而是少一個就少一個。大陸電影業起飛始於十年前，動畫方面數來數去都是《喜羊羊》，再由《熊出沒》接力，系列式只有這兩齣。另外有一些中型製作，一家公司一年做兩齣戲，每齣票房幾千萬已足夠。此外，這十年來講來講去賺錢的都只是《大聖歸來》，收了十億。另外還有幾齣，在網絡累積了大量同情分，讓大家都來撐你。其中有一齣上映首一星期票房失利，要動用各動畫師去戲院舉牌跪票。其實，都係搞好部戲先緊要。」

那香港動畫可以怎走下去？「最商業那一層，如果《福爾摩斯》可以維持，梗係拍下去，拍（續集）拍到無人睇為止。因為你要有 Project 先維繫到一個團隊，它才可以生存，這是最基本的。可以磨練技藝，大家先會進步，到有錢賺又再提昇製作條件。《喜羊羊》又好，《熊出沒》又好，都是這樣。」《福爾摩斯》漫畫銷量當然好，但決定開拍電影其實沒有嚴謹的市場計算，「好老實說， Fanbase 是一盤數。我當你一期有十萬書，以 $100 張飛計算，總共也票房只有一千萬，根本冚唔到條數。」

「純粹這樣好難計，我相信以出版社立場來說，電影是龐大的宣傳。你有電影，即使內地沒有上映，內地出版商也是最高興啦！這根本是走《麥兜》的路，兩者都是由內容，走到資本，因為印刷媒體已走到頂峰。」他沒說那一句，就是頂峰過後，必然滑落。

導演別人作品像打工
《大偵探福爾福斯》可能拍成系列動畫，商業潛力難以估算，但在袁建滔心底，還是覺得它不屬於自己。「這類 Project 有點像打工，始終原創不是你的，有個 IP 。它是商業運作，你不能好任性咁去做你想做的事。香港情況好不同，在大陸可能會出到自己原創的故事，當然也是很艱難的。有 IP 的有電視或遊戲 Back Up 的動畫，比較容易做，純商業片嘛，沒有包袱，但當然這些也輪不到我做。」

他想過要做的事情很多，中學時想當漫畫家，一直沒能畫出自己滿意的水平。 90 年代初常到表哥彭志銘的次文化堂處打混，出版《漫畫讀物》(雜誌）。 92 年出版第一本漫畫評論集《連環圖語言》，跟喬靖夫等人出版《武俠世紀》（雜誌），阿滔開始思考創作小說，大學畢業後他當過《歡樂今宵》（ TVB ）編劇，認識文敵(編劇)，晚上同時任職漫畫編劇。因為在大學學過初代電腦圖像技術，認識當時的老師，後來找他參與電影電腦特技。又因為認識漫畫界、懂電腦，他曾從事一陣子初代的漫畫電腦分色。

八足咁多爪，袁建滔其實一早是 Slash 族，常身兼數職：大學生/兼職編劇，畢業後是TVB編劇/漫畫編劇/漫畫電腦分色/電腦特技，到了近十年，他是動畫/導演/編劇/小說等創作人。

香港人總是在搵食，搵食之間，他一直想做自己的作品。1995年，他獨力在家中做了動畫短片《說文解字 Mean Meaning 》，得到第一屆 IFVA 動畫組銀獎； 1996 年再下一城，憑《球迷奇遇記 Foulball 》第二屆 IFVA 動畫組銀獎，當時他在報上讀到美國有人發起一個名叫「 Foulball 」的社會運動，譴責一些體育用品名廠僱用童工製造真皮足球──因為他們的小手可以鑽入球膽內縫線。得獎後，《麥嘜》創作人謝立文聽到他的訪問，邀請他出任麥嘜動畫導演。當時滔剛退股了電腦分色公司，閒賦在家，天天寫小說，「謝立文找我，我說不行，我要寫小說。」

97 前他常說要成立出版社，結果， 96 年他跟朋友合資成立鐵道館，出版喬靖夫《殺禪》。拒絕謝立文的九個月「失業」期間，他天天寫作，但最終還是沒有完整一部作品，後來糧盡彈絕，謝立文的電話再次打來，「最終還是答應了去打工，做《麥兜》。當時你心想：日頭賺佢錢，夜晚我自己寫書，但結果是寫不了的。你必須要有好大的毅力，同好大的自律，才可以兩者兼行。其實即使你全職寫作，也一樣要好大毅力同好強的自律。」

由麥兜到周星馳
滔喜歡的東西多少有點古古怪怪，甚至「變變態態」。他一直覺自己跟麥兜不太搭調。完成《麥兜菠蘿油王子》（2004）後，他離開了，曾跟中學同學喬靖夫一起寫了一陣小說/劇本。

「我跟喬靖夫曾構思『惡都大系』，寫的是一個中國東京的故事，兩人像 Marvel 一樣共享惡都世界，喬靖夫寫《東濱街道故事集》，我寫《慈悲》，講一個失憶神探要找回自己身份的故事。」《惡都》本來構思找利志達畫成港漫，沒有開成，有一陣子影圈朋友跟他打聽有沒有科幻題材，因為劉德華在找 Action Hero ，結果故事傳了過去，再傳到曾志偉處，「劉華沒有要，反而曾志偉很喜歡，後來劇本輾轉再傳了給徐克等人，但到最後還是得個吉。」他憶述，寫罷這系列時喬靖夫也很迷失。 2007 年，天窗出版社跟喬靖夫洽談挖角，翌年推出《武道狂之詩》（ 2008-2018 ）相當成功。此時喬靖夫開始竄紅，鐵道館休眠，袁建滔卻開始進入黑暗期。

「2008年開始那幾年，我非常迷失。」他曾獲邀到過韓國一所大學，教過一個學期動畫。迷失之時，周星馳來電，找他到北京拍動畫《長江七號愛地球》（2010）。時間趕急，還是完成了，拍罷他曾回港後曾在夢馬工作室上班，「去到尾，覺得好浪費時間，因為工作量不夠。這其實是性格問題，我不接受返工但沒工作。」傳說是世界末日的2012年，他開始沒有全職工作，「這些年日子也過得很辛苦，特別是《福爾摩斯》開拍前那兩年，我媽病重，其實她最後那兩年，我照顧家人多過工作。」

中年人的生活，就是上有患病父母，下有兒女，「過去幾年，我試過有一星期，五天中有兩天跟媽媽去醫院，一天自己去、一日大兒子、一天小兒子，那一年幾乎沒賺過錢，也沒有 Job ，或是有 Job 但沒有收入。直至我媽過身，才有了終結。當時都好好彩，我跟阿媽說……她有一點……」滔忍不住哽咽，說不下去。隔了一陣，拭過眼淚，情緒漸穩，他開始憶述約十年前，就在周星馳找他之前，母親確診白血病，要往養和醫院檢驗。

「她當時很擔心，跟我說不如你找份工作吧。我跟她說：『你信我啦，其實我做這個（動畫）是好叻的，你放心。』他說：「當時我常跟母親出入醫院，她總怕阻到我工作，但我說你放心，人的煩惱是你手上做 A 但你在想 B ，但我寫劇本就寫劇本，我陪你我就陪你，人焦急才會產生怨氣。她去世前四個月，就是我寫（福爾摩斯）劇本的四個月，這樣我都捱得過！」她很擔心你？「梗係擔心啦，上一代見你沒有正職都會擔心。」沒正職是刻意安排？「不完全刻意。我的工作，基本上就是一個老闆做的，除非我去開一家公司。」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母親擔心，但也開心過，那就是他替周星馳導《長江七號愛地球》，「周星馳喎！係咪好勁？有一陣子，兩老出外都可以好牙擦。好好笑呀，小兒子當年返幼稚園，每個同學都要告訴大家，父親做甚麼工作。他說老爸幫周星馳工作，大家都笑！沒有人信他，覺得他說謊。」他轉涕為笑。

今年五十，阿滔一直想找動畫界第二梯隊上前，自己退後一格。問他動畫可是他的最愛？「我唔會咁講，唔知呢。我很厭倦去拍門，找人投資，但今天看過電影Final Mix，我知道自己做這件事係幾叻。當然，我不做，對人類文明沒有甚麼大影響，但我會覺得浪費。這幾年我做動畫支援計劃的導師，我做得幾開心，因為以前我有點怨恨，我會說香港流行文化的墮落，是我們有那麼多大師，你們賺那麼多錢，但為業界後進做過甚麼？不經不覺，我已成了前輩。我不像你們，我沒有錢，我沒錢咪出力囉。」

夜鶯的啟示
別人的創作始終像打工，滔一直想做自己的創作。抽屜裡都是電影劇本的他， 2012 年起曾嘗試逐家逐戶敲門 Sell 劇本。他寫下的故事一直在影圈飄流，可惜都沒到岸。

「有個劇本Sell了九年，不，有十年了。當年看完Danny Boyle《百萬富翁》後覺得好得意，它是一個電視節目，變成了Drama，那一個專欄能否變電影呢？我想起《太公報》（從前《玉郎漫畫》），寫一間快倒閉的報館裡，唯一的記者九十多歲了，有一天都死埋，女主角在大學得罪了老師，被派到這家發霉的報館做實習，每天寫隔夜新聞。我把它構思成像《奇謀妙計五福星》類的港式喜劇：一班鹹濕佬，加一個女仔。開始寫劇本時，網絡還沒有今天發達，劇本寫好後，社會政治及傳媒生態都完全變了。」他跟楊學德稔熟，得楊同意，拿他的人物/語言寫了一個兩小無猜的動畫故事，劇本都寫好了，也沒有着落。

「電影人常說你用A4紙寫個大綱來看看，但我不行！我要花一個月去組織，寫3,000-4,000字，完完整整的，但去到最後你一個仙都無，因為你傾唔成嘛！實在我已經好厭倦了，不想再做。」他說：「我自問不是這樣的人，我沒耐力，面皮也不夠厚到去Sell一個Project。」

滔多才多藝，一再反思自己是不是要做導演，「我其實從來不覺得要拍電影。我由讀書（浸大電影系）到出 Crew ，再到近兩年替港台拍劇，在現場看着，我常覺得大家在做好傻的事。你花一天時間，才做到幾分鐘內容，這製作過程很沒有效率。咁為咩呢？點解一定要拍出來？由一開始做這一行我已在思考……」那有找到答案嗎？「答案是我就回去寫書吧！你又不用跟人交代。每一個人人生暗底裡的目標，除了滿足感，大概也在追求被人認同吧。」

於是，鐵道館從休眠期甦醒，重新出版喬靖夫《殺禪》修訂本，滔也把寫了多年的兩本小說定稿出版。有機會他還是會一直做動畫，但一定會預留時間寫小說，「寫小說，是實在我有太多故事想完成。如果不完成，我死後它們都會落晒棺材，那對人類文明沒有甚麼貢獻──我寫的都是娛樂小說，但那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

再寫小說，作品要完成了才有價值，他學懂了接受不完美。從小到大，閒時愛砌高達模型的他說起一個小故事：「高達有個型號叫『沙煞比』，外傳小說有一隻改版叫做『夜鶯』，因為後者太小眾，沒有出產模型。我還在做《麥兜》時，就曾將一隻沙煞比改成了『夜鶯』，它的改裝難度好高，遠超我的改裝技術，結果爛尾！」

故事未完，十幾年後，『夜鶯』終於推出了模型，「我馬上買回來，將它砌好，但完成了又覺得不美，竟然想改番做沙煞比！因為你不甘於平凡啊，你明唔明？它本來很矮，我將它接高。改裝過程太繁複，有一刻，我知道這樣再弄十年都弄不完。後來偶然在網看到有人寫到，人不要先追求完美，你得先將它完成先嘛！我受到好大衝擊，決心先把它完成再說。」一個小小模型，其實代表了你的人生嘛！他笑。

好友喬靖夫早年作品《殺禪》一至兩年才推出一冊，被稱為「喬年鑑」，到十年前寫《武道狂之詩》時三個月出一冊，放棄追求完美。滔形容：「兩部作品，最大分野不是寫較商業題材，當然《武》較易入口，重點是他放棄了完美，而用產量來彌補。這才是致勝之道。」二人今年一同踏入五十知天命之年，滔說：「放低無盡要求是共識，大家各自參悟。為什麼他當初不寫武俠小說，要寫《殺禪》？就是因為你年少氣盛，想要再多一點，想寫人家沒有看過的東西嘛！到今天我寫書也一樣。我們由小到大，那種傲氣都沒有停過，如果我做人家做過的，就會好?。」

新出版的小說《棄床記》寫了五年。故事講一個少女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刻，獲贈一張絕美的古典書桌。為了在狹小的公寓放下書桌，她情願捨棄了睡床，棄床從筆。小說封面上，有一行英文蠅頭小字：“It’s not about winning, but what it’s about is not giving up.” 從小說主題到標題，這自然是夫子自道，是言志，是給自己的小小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