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家 Anton Poon。
金屬總予人一種很強硬的感覺,但只要拿捏適宜,金屬也頗像香港人,能屈、能伸;而對於雕塑家 Anton Poon 潘星瑋而言,遊走在香港跟澳洲兩地成長經歷讓他陷入identity crisis 的狀態,以金屬製成的雕塑就是他的發洩與控訴,也是他的「身份證」。
TEXT BY JAZ KONG BEN TAM (PORTRAIT)、其他圖片由受訪者提供、場地由 NANBOYA UPCYCLE 古物藝術展覽提供
2014 年的作品,Anton 以麻雀連結家人。 Mahjong Bridge, Casted Bronze, 37x30x57cm, 2014
藝術作為橋樑
十三歲就去到澳洲開始讀書生涯的 Anton 留在澳洲的日子基本上比香港還要多,但卻因為畢業時突然改變的移民政策導致失去了當「澳洲人」的機會,後來輾轉下不情願地回來了香港;「回家」,卻又對於這個地方感到無比陌生。他的一生充滿矛盾,小時候明明所有藝術功課都由母親代勞、明明在讀藝術的初期討厭金屬、明明本來放棄了修讀建築系,現在 Anton 卻成為了藝術家、成為了以金屬為創作媒介的雕塑家、更以香港建築融入作品,「從另一角度看,藝術就是要有挑戰快,要跳出思想、以至實質的框架。」說是藝術家,可能 Anton 比較像一個哲學家,經常要重新探索自己抗拒的事物,以往的討厭、害怕,心態不同,對藝術對自己了解更多,就容易接受了,這大概也是以金屬為材料的其中原因之一。「金屬的特性是有延展性,其實都可以很 flexible ,如何將一條鏗鏹作聲的硬淨鐵條改變成心中的形狀,也是一個 改變的方式之一。」
大半生所建立的事業、圈子與人際網絡都在澳洲,Anton 形容三年前回到香港是一個 soft reset,亦因為太習慣了澳洲的生活,回到香港實在不習慣,上至溝通下至走在街上,都像是一個陌生人,「行路慢一點都好像阻住其他人似的。但最不習慣是溝通,香港人喜歡圓滑,會覺得我直接表達意見來得有攻擊性;但對我而言,正因為我尊重對方才會直言,中間不要有所誤會,雙方清楚大家的狀況來得更舒服。」
回到香港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Anton 以 Google Maps 遊走在城市之間,藝術讓他不至於迷失。 Reinvestigating Series, Hong Kong Architectures #3, acrylic sheets with colour, 115x 90x 2cm, 2020
而為了紀錄這個似曾相識卻又陌生的感覺,Anton 創作了一系列五個作品的「The Reinvestigating Series」,以鳥瞰香港的視覺為靈感,以新視覺重新認識香港。「初時回到香港有一種夾在中間的矛盾,加上當時極之依賴 Google Maps 找地方,因此這個系列紀錄了當時的感覺:我在哪裏?我的目的地又是哪裏?」迷失在香港的建築群之中,Anton 的出口是創作,「這是我 make sense of 這個地方的一個方法,建築是我的橋樑,以實在的東西嘗試理解香港的文化。」The Reinvestigating Series 以建築為靈感,理所當然地,系列以長短交錯的直線組成,但細心留意,每件作品都有一個半圓形,「這個半圓就代表了我的解決方法:就是平衡率直與圓滑之間的一個解決方法。沒有這個半圓,整件作品就會生硬而沉悶,但有了半圓,大家會留意到、會開始問問題,會開始有對話;但同時,這個半圓的存在是尷尬的,是突兀的,這就回到我創作這個系列的核心理念:我是誰?卡住在中間的,又是誰/是什麼?」
「家人」這兩個字在訪問期間雖然經常出現,但其實 Anton 也表示自己跟家人的連結沒有很強,當年還是 IDD 0060 的年代就離開香港隻身到澳洲,久而久之,Anton 也希望可以透過藝術,尋找大家之間的聯繫,一個可以以實質證明到大家的 connection,而非只是電話、MSN。「所以 2014 年就造了 Mahjong Bridge 送給婆婆,一來婆婆是小時候照顧我的人,二來以麻雀為創作是很自然的,每逢大時大節,大家不會說話也好,都一定要打麻雀。麻雀對我而言是一個工具,是一個可以集結一家人在同一個空間的工具;而 Mahjong Bridge 上的麻雀是不規則地排列的,正如每次打開十三隻麻雀都一定是隨機的,『打麻雀』這個過程跟了解自己的過程一樣,都是要令整件事 make sense,就如人生的旅程一樣,要贏就要逐步去打好每一章、了解自己每一個處境。」
Perplex, Welded Steel, 62 x 110 x 53cm, 2021
在藝術裏學哲學
若要將香港比喻為一個人,Anton 會覺得「香港」很聰明很懂得搵錢,亦有很闊的 network,對外是很風光,但實際上卻好像不太知道自己是誰,在談創作的同時卻又不知道創意的基本是什麼。「如何定義創意?創意從何而來、又如何融入生活卻沒有想法。」這跟 Anton 還未開展創作生涯的歷史有關,在未修讀藝術之前,Anton 原本讀建築,但課堂上大家得到一本關於建築設計的書後,大家的功課是要照坐書本入面的指引去「設計」,「就好像你口頭上給予我『自由』,到頭來卻又諸多規限;幸好後來轉科去讀 Design Fundamentals,享受到真正的創作自由:創意是沒有對錯的,只要說得通就可以了,跟讀建築的挫敗感有很大對比——創作要有認同有鼓勵才可以繼續建立自己的藝術發展。」
在一系列的 Betwixt Series 作品當中,Anton 就以金屬帶出對香港的不同感受,尤其是其中一個名為《進退兩難》的作品就呼應了近年香港的大環境。「《進退兩難》的靈感來自扭毛巾,兩邊同時施壓,的確可以將水從毛巾扭出,但中間卻愈來愈緊:但大家又有沒有停下來想過到底最終的目的是什麼?你要將毛巾榨乾嗎?」用力,都要用適合的力,作品就像香港,進退兩難,「不做又不行,做了也不知是否可行,有點 stuck in between 的感覺。」又 between 又 twist,正是這個作品系列的理念。
Voyage, Welded Steel, 90 x 110 x 65cm, 2021.jpg
不論是 Anton 還是香港,要繼續旅程,就要好像《Voyage》一樣,「這件作品的形狀像一條蛇,牠看似在前進,但其實都會望回頭,會認同自己走過的路、acknowledge 自己的歷史。人也一樣,要知道誰人曾經幫過自己,回頭看才不至於會迷失自我。」而這趟旅程重要的是平衡,對未來太期待、對過去太執着都只會讓人生傾榻下來——Betwixt Series 是由一塊塊的模塊組成,這亦是 Anton 在金屬雕塑的 signature 之一;你要相信人生就是剛剛好,當下就是最好的結果,不然就會像《Voyage》這件作品一樣,再在任何一個位置多加一個模塊,整個作品就會失衡而倒下。
NANBOYA UPCYCLE 古物藝術展覽以 upcycling 為主題,其中一件由 Anton 負責的古董是這件來自 1940 年代的銅製水壺。
在是次「Nanboya Upcycle古物藝術展覽」 中,Anton 以 1940 年代的古董水壺 upcycle 成藝術品,加上自己的新作,來一場新/舊對話。
除了創作以外,Anton 最希望是可以在香港讓雕塑更為普及,其中之一就是希望大家多接受雕塑,以及香港的雕塑家,「其實香港不是沒冇雕塑的,IFC、朗豪坊多個空間都有,但有多少是來自香港藝術家的作品?」藝術近年開始「入屋」,但大多以攝影、畫作等平面作品為主,「但其實雕塑跟畫作所需的空間是一樣的;問題是,若然你將雕塑當成額外物、加入雕塑為 after-thought,雕塑的大小及形態其實不應是個『問題』。大家不可以去怪責雕塑作品太大件,人不是應該要有 flexibility 嗎?人不是才應是主角嗎?為什麼我們要由物件去調轉來遷就我們?」歸根究底,還是創意與想像力的問題,這亦是 Anton 在教導小朋友課程時的感觸。「學校會叫學生學解決問題的方法,但其實有問題才去解決,我認為太遲了;人應該是有想像力的,若然一個學生不交功課,透過經驗跟想像力,他會知道後果是被老師懲罰。Problem-solving 不是靠一本天書,而是靠創意,在生活上創出不同的應對,但基礎上是要有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