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兆彬 圖:Ben Tam
心虛導演
這天下午,四人小別重逢,氣氛輕鬆。但對提名金馬五個大獎,在現場卻沒有一絲興奮或高興。半年過去,回看《樹大》的成績,卻幾乎變成了自我批鬥大會。黃偉傑(Vicky):「成品是不滿意的,拍攝上我犯了好多錯,事後讀了些評論,到戲上畫時再看到一些不滿意的地方,例如對白、戲的連接位都可以拍得好些。」歐文傑(Jevons):「得到提名,好像對兩個監製都有了點交代,因為戲是他們帶的,而其實票房沒有很好。但如果因為這樣可以告訴大家『鮮浪潮』代表了香港新導演,這反而比較重要。戲中我有不少不滿意之處,例如像處理打公安局的手下那場戲,其實我在Location跟海哥(游乃海)討論時是很雀躍的,但最終沒有把它好好執行到出來,在Action Reaction上面(的漏洞),後來得了偉大的剪接師幫我處理了(笑)──有什麼錯漏我當然不會穿給你聽喇。」他苦笑:「觀眾也許不為意,但我自己很介懷。」
許學文(Frank)在幾人中較沉默,但卻最願意表達有「興奮、開心」:「金馬是專業上的認受,當然開心。」然後他也開始下詔罪己:「拍《樹大》跟做學生時一樣,拍完好興奮, 到剪就發現好大鑊!到了剪接房是低潮。剪出來好開心,再被監製修改又好唔開心。回看發現自己有好多技術上不足,但同樣看到當時自己有一股傻勁去做這件事。」他說:「其實我由第一個鏡頭已不滿意,因為找了一個身形、氣質都不大似家棟的去做替身,也許觀眾看不出來,但我們一直怕被抽秤⋯⋯」
「我記得戲完成了,當初在柏林放映一場,小齊(任賢齊)坐我隔離,我心裡其實好驚:哎,會不會辜負了大家期望呢,係心虛。」歐文傑:「之前我替韋生寫過劇本,有乜事有韋生解決。做這個Project,我記得做了半年左右,有次韋生問我進展如何,我說自己好像還未Ready,還在學車,就要落場。我一路做一路好擔心,後來消耗得越來越長,點解搞咁耐都未搞到呢?有一天我跟乃海說:『係咪真係要搞落去呢?』那一刻講完,又再去工作。因為我好擔心,自己放棄了,放棄就成為習慣,以後未必可以堅持。後來戲終於完成了,吸收好多經驗。我好慶幸這Project係咁多人一齊做,正正因為是還有兩個導演,他們像塊鏡子,讓我看到不同拍法、不同剪法,我問了他們好多經驗。」他說:「有段時間人好低落,問自己:我是否真的適合做創作?做導演呢?曾經有過好大的信心危機。」
藝術由謊話編織而成,這班初哥,一直怕謊話編得不夠完美。尤其是杜Sir對幾人掌握電影主題(預言影響欲望,再影響了命運的命題)其實不甚滿意。但電影著力撰寫三個大賊心態的同時,描寫九七前時代變遷、香港一個時代結束的悲慘宿命,與今天對照卻有獨特呈現。Frank回看成品仍然虛怯:「戲在年代上,是有些穿幫位,也會希望做得好啲。當然,觀眾入場去看戲也許就沒有抽秤到這些細節。」趣怪的是,剪接師Allen第一接球手,往往看得最多他們的錯漏,替他們圓謊執漏。幾人自責數郅缺失,Allen忍不住說:「其實就算老派導演拍回來,也一樣好多瑕疪。不過你哋唔知啫。人都有犯錯,這部戲拍回來我是驚喜的。」
劇本:無止境的推倒重來
三個導演這種自我批判的精神,很可能是來這幾年自銀河映像的訓練。若細聽他們創作的過程,總是不斷踢橋不斷推倒重來,不斷追求,不斷提昇。一句到尾:創作行先。創作最大, 做好為止。
《樹大招風》的緣起是杜琪峰一直身體力行支持「鮮浪潮」短片展,有天他決定要替香港訓練下一代導演,挑選了三位比賽得獎的年輕導演,要他們合拍一齣電影。三名給杜Sir相中的新導演,坐在大師面前戰戰兢兢,杜Sir問大家想拍什麼,他們反過來問杜Sir是否已有想法。最後電影由杜Sir出題,成了《樹大招風》,開展了這五年痛苦難忘的經驗。
Vicky:「杜Sir在Day 1見我們就有Statement:三大賊王,被人見到他們在廣州某酒家前後腳出現過,從前江湖上傳出有人說要他們要合作。這件事傳回三賊王耳邊,影響了他們,最後導至他們滅亡。戲的主題其實是風聲影響了慾念,底子是《Macbeth》(莎劇《馬克白》),參考的戲是《蜘蛛巢城》(按:黑澤明名作,改編自《馬克白》)。命運就在那裡,有趣的是,若三賊王不是這樣的人物,命運又不會這樣影響。若聽到風聲的人是我,就沒關係了。《樹大招風》這戲名正是杜Sir構想的。」
杜Sir在《樹大》創作一年後漸漸淡出,由游乃海帶領三人。所謂帶領,其實是讓他們不斷撞牆,推倒重來又再推倒重來,像搓麵包一樣。Allen:「我做剪接是到了好後期才參與,但我早期常常碰見他們好苦惱的在度橋,咩時間都坐喺度。銀河映像創作人,不嬲度橋都係枱前有盞燈,人呆著不作聲的,畫面是完全靜止。」Vicky:「入定咁樣。」剪接Allen:「我知佢哋好苦惱,因為創作係好痛苦,我明白。」這是韋生方法?Allen:「對,這是韋生方法。」咦,那這次的方法是怎樣呢?Vicky:「就是不斷推倒重來囉。」
游乃海跟隨韋家輝一套創作方法,推倒重來,精益求精,Vicky:「海哥一路跟進,每一稿都Ban劇本,推倒再來過。這學習過程就好像大師班的私人補習。後來我有次執拾時見到四年前的一稿,一看之下:嘩,不堪入目!記得當年每一次給海哥看劇本,他就問我:『喂,搞咩呀你。』若問我這幾年學到乜?具體講就係寫人物,寫好對白。我跟Frank都好有經驗,一句對白三個字,能夠度半年,翻來覆去的改。他會踢你,不斷Fine Tune,他的要求好精煉,會問:『(角色)做乜咁講?會不會咁講?』我的答案通常是Dead Air。」然後經過一輪死寂,他期待乃海再給予方向,「我們已經寫得好絕望,有時想尋求一個指示。他不會告訴你,『件嘢你㗎嘛!』他一直踢,要你不斷再思考。」無盡的資料搜集,不斷的思索人物建構,修改再寫再修改,角色才漸漸成型。
剪片:Lock了片也是可以Unlock
《樹大招風》有三個編劇、三個導演、三個攝影師,除了尾段兩場戲事先夾過,大家幾乎是各自拍攝。電影竟可以完美剪接交融,節奏不徐不疾,使人驚艷,賞影經驗奇特。
近年銀河映像作品全由剪接師梁展綸(Allen)、David Richardson負責。一身Bape潮服,笑意盈盈的Allen:「我在銀河11年。我不是讀電影出身,當初跌跌碰碰,做過送紅酒、又當過售貨,什麼都做。契機是當年母親過身,我20歲,才發現自己沒有跟家人合照,不如學攝影吧,也同時學拍Video。我做過港台(香港電台),也做過製作公司,後來遇着羅守耀開拍《黑拳》(銀河映像,2006)找我幫手,剛好上一個同事辭職,問我要不做要,我之前從沒有做過Drama。」加入銀河映像後,他開始做剪接助理,「早期銀河的戲是羅永昌剪,我就幫他,後來他做導演,開始忙,公司就找David Richardson剪,我幫David,就在旁偷師。」其實David Richardson是加拿大人,基地在泰國,長期不在香港,「要埋Cut或者大Project他才回來了,像《樹大》是到了混剪版,好後期他才給予意見。」
Allen形容自己的角色是平衡:「最初接這個Project公司說是提攜新人,說『當幫下小朋友囉』。他們度了這部戲好耐,好辛苦,從前我隔岸觀火。剪接時,我一是怕辜負了他們心血;壓力二來自監製,怎樣拿平衡位?要顧及導演的想法,又保留監製的想法,或者有少少投資方的想法呢。」他笑:「但我也說了,我是偏向導演多一點的。做這部戲跟其他戲的分別,在於今次我跟導演們交流是很多的。」他說:「我先配合導演們的想法,先做到他們想要的,再隱藏瑕疪,放大優點。」
Vicky黃偉傑喜歡在公司寫劇本,「有分鏡我就會找Allen看看,因為分鏡用了剪接的思維,問剪接師就最好。到了剪接,我記得好開心、又好漫長,有時候一吹水幾個鐘就不如收工吧。我們跟剪接師的關係,哈哈,就像嫖客跟妓女!」Allen笑:「你們三個來輪流強姦我,我就得一個,但我是真心開心的。」劇本階段是不斷的創作及推倒重來,到了剪接,其實一樣。電影最初是構思拍成三條(獨立)短片。Vicky:「當初我們的功課是各自剪了一條30分鐘獨立版,然後件事擺了好耐。約半年後,有天突然再開動。」
Allen:「你要明白,當初是沒有想過Combine(混剪版)的,哈哈!」
從不知會Combine?「梗係唔知啦!」
Vicky笑:「連杜生都唔知!」
Allen:「當初想法是獨立故事,三人相遇放在最後。只是大家還在拗那個故事行先那個行後,其實我幾懷念那個(獨立故事)Cut的,風格上它比較不商業,再風格化一些。」
混剪難度在於統一風格及節奏掌握,「當時沒有特別想法,(聽到指示後)也只是在試。因為家棟那一段戲節奏比較慢,當初想法是你一場我一場,再研究三者怎樣不會分得太開,梅花間竹不就搞掂囉,但剪下來原來唔Work!尤其家棟那一段需要情緒,要煲上去。其實做法上也是試試試試試,試了無數個晚上。講真,即使現在的出街版本,其實也不是我們最喜歡的,只是它集齊了各大單位的滿意度的平衡。」最滿意的版本是怎樣的?「是混剪的,只是高潮位有別。其實,只要有想法,Milkyway的片即使Lock了片也是可以Unlock的!這條片就Unlock過。」
手起刀落
銀河映像今年踏入二十周年,仍然像影圈一個神話,影迷/傳媒總是想探頭進去,好了解當中的創作奧秘。問Allen銀河風格是什麼,他:「銀河風格就是韋生加杜生的合體。韋生的做法是不斷推倒,把精華搾出來。韋生自己做創作的戲,也是不斷自我推倒,甚至到最後連渣都無,都有權乜都唔要,由頭來過。至於杜生風格,好難形容。」剪接上又如何?「銀河的剪接風格是有分早期後期。早十年以鏡頭、氣氛主導,以《槍火》為例,故事其實簡單。至於現在,要求最緊要的是節奏同戲,戲好緊要。」實際流程如下:「如果係韋生的電影,他拍回來的戲,我會跟足劇本來剪,不改動任何東西,因為我心目中他是神。剪完他們會開會,可能會Call David Richardson回港。David看過,他有時會說:『個頭唔吸引,不如搬個尾上去吧。』那我們就會再試,做到韋杜二人收貨, 那就完工。David的優點是他像旁觀者一樣,為人冷靜,好捨得剪。只要他覺得多了,對大部分觀眾沒意義他就手起刀落,絕不留情。」
在《樹大》的剪接上,三名導演從沒有跟Richardson坐下來談,卻透過影像溝通,「我做一條片給你看,你又做番條片給我看。」「記得嗎?初剪時他把結局放在頭,後來改動,然後他又再推倒重來。」「其實他也在試。」四人承認,最後版本並不是他們最喜歡的版本。
戲上畫了,一邊心虛,另一邊他們心存感激,Vicky:「Crew裡面我最少經驗。其實現場有執行導演,我畫好Storyboard交給他,有人負責,我絕對信任,我只須顧好影像,執行上的細節我反而未必知。戲完成,要靠背後這班兄弟,說起來像今天我們出來攞彩,後面是有他們在默默耕耘,好錫住我哋。」要拍部好戲,Allen說得每個人都出力,都齊心:「這部戲,我看到三個好投入、有想法、有熱誠、啱嘴形的導演,最緊係大家要投入,技術上即使未係好啱,但大家願意去幫。每一Part ,做後期做特技做Grading連茶水都出多少少力,就好大力量,係咁揸揸揸。」歐文憶述:「大家出力,我覺得是因為監製。我記得像小齊第一次上來開會就跟我說:『你講啦,你講乜我都願意聽,我會完全配合你。』最後戲拍完了,他說:,『因為是杜生的Project,我覺得一定OK 。杜生找我一定有原因,他找我我一定要幫。』若不是杜Sir扯頭纜,你不會見到小齊小春家棟甚至阿雪大家都幫手!」
後記:遺撼後,再出發
電影是遺撼的藝術,拍完《樹大》,四人已經分道揚鑣。他們的近況如下:
歐文傑Jevons:拍過《十年》,他承認多少有因此流失機會。這幾天剛公開了溫情微電影《太平地 cockroach》(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J_WYW2Tzoc)。另外有一套溫情家庭長片準備開拍,據他說,是講教育的,類近《五個小孩的校長》。歐文說,這是在《十年》之前簽約的。
黃偉傑Vicky:工作以Freelance為主,正在創作一兩個題材,計劃目前仍在早期創作階段。
許學文Frank:在大陸跟一部電影跟了三個月,剛回港,準備再投入創作。
許學文Frank:「在業界來講,《樹大》劇本寫了三年多,話未Ready,不是人人能接受的。又或者說,你可以繼續用三年來寫一個劇本,但不是人人給你這空間。只是因為銀河映像從創作出發,樣樣以創作行先,件事要圓熟先開拍。但之後,人家不一定給你這麼多時間去寫。」《樹大》寫九七前香港,又寫大陸貪官,劇本沒通過審查,但杜Sir決定照拍,明知不賺錢也照拍。大家都深知,日後再開戲不可能這樣。
電影的創作路並不易走。
*第53屆金馬獎將於11月26日揭曉得獎名單
(編按:印刷版因版位所限,篇幅較短。此為完整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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