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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李安】談電影:120fps令我興奮 談美國:恐懼跟暴力常常連接在一起

2016-11-10

導演李安新作《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Halftime Walk)今天全球上畫,昨午李安跟兩名演員來到香港,宣傳新戲。碰巧美國公佈總統大選結果,一臉疲態的李安不諱言,結果令他很不快。

談電影他就精神。《比利比恩》選用全新制式每秒120格(120fps)拍攝,他開始做這電影時,連這制式的放映機都沒有。李安一如以往謙遜,但也一如以往的勇敢。電影找來親兒子李淳演出,談及兒子,他嚴格得多,又帶一絲溫柔。這多少令人想起李安跟父親的關係,及他拍下的父親三部曲。他嚴格,但同時不想重演當年他嚴父的那個角色。

文:何兆彬
圖:Ben Tam

Image description 導演李安(中)、李淳(左)、電影主角Joe Alwyn

拍120格,李安:人眼可以看900多格
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這部由小說改編的電影,不能不談它的技術部份。每秒120格這影史上從來沒有人做過的嘗試,由這文人去做,是因何緣故?「我是拍完《少年Pi》以後,感覺到Digital Cinema還有東西可以發展,它不只是再做2D電影過去幾十年做的事情。這電影,想拍的是19歲少年大兵的中場時間,他在想甚麼,主觀地,最後他的Sensation(感官)都開啟了,開始思考甚麼是一個正常生活。他(在中場秀)中途曾發狂了,想到戰場上的一切,那些逝去的生命。我讀過這本書就想到這中場一段拍出來這會很有趣,會是一個很獨特的觀影經驗,然後我想拍一部電影,多一點關於感覺,一個年輕大兵的思想的轉變。」

對於李安來說,3D電影技術更應該拍的是人臉,他使觀眾更投入那個空間,「它是很內在的電影,有了如今的拍攝放映技術,我們可以令觀眾更加Immerse(浸沉)在戲中的世界。換句話說,是我們跟電影的關係,能夠帶到另一境界,我很興奮。」我們都知道,電影一直使用的技術是一秒只有24格,而動畫制作更只有16格左右。一直有人告訴我們,比24格再多,人眼根本分辨不出來,那為何要做120?「我們拍24格,不是(因為)24格有甚麼好。好是因為電影好,不是24格好。愛迪生發明電影時是講70幾格,是Studio Executive把它改成24格,可以看就行了,所以我們看電影是看最低的標準。後來聲音(有聲片)出來以後 ,最便宜是24格,所以(沿用24格)是價位上的考量,不是因為它有甚麼好,只是因為我們把它做藝術,所以才有藝術的感覺。這是我們從小到大依戀的,我從小到大,相信這個(電影世界)比真實生活還要多嘛。」

這個相信,這個依戀他親手把它打破了,是否有科學證實,人眼能看得出分別?「其實我們人類睛可以看900多格,這比我們眼睛還差很多,4K呀甚麼都離我們差很多。還有亮度,你們看(香港放映最高規格是60fps+3D+2K)亮度是5,前幾天在上海,我們放的是28,要亮五六倍,它要比在生活之中還要亮多好幾倍的,所以離我們眼睛可以看的還差很多,只是我們還沒有把它當作電影看。這個事情要適應,如果你再看一次(電影),它是會自己組合的。

「因為我已經看了一年兩年了,我跟一般觀眾就有一些差距,再看一遍,就會變了。最大的差別,不是眼睛能不能看,而是電影裡面有Close up等等,我們腦子裡面會把它當作電影看。我覺得不需要很久,我們電影工作者會慢慢拍這種東西,觀眾會去看,慢慢會有一個默契。就像過去,你看甚麼片型,心理會怎樣,心裡會有一個軌道。只是我們需要新的軌道,我們看不同的清晰度、速度(Smoothness)、新的3D技術,心理是不一樣的。這(技術拍出來)是比較尖銳(Sharp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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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電影語言

《比利林恩》的拍攝成本是4,800萬美元,它基本上是一部文藝片,當中有少量戰爭場面。而李安說,全片因為清晰度超高,拍法上難度高出許多,最最最難拍的,就是那場戰事。這場戲先在片廠綵排了無數次,在現場一拍五天,時間緊迫,「最難拍還是戰爭,時間有限,而且因為看得清楚,過去的Tricks不能用,以往我們打空炮彈,(但120格制式下看來)不夠力的,開槍的表情以往看不到,現在看得到,就要很真。

「還有打鬥,排練非常花腦筋。我們排練了無數次,包括拍攝,包括片廠、現場,兩個機器來拍,都很吃力。對演員來講,表演漂亮還比較容易,最難是不可預期的真實活動。我是把它當戲劇來做,我覺得比較真實更重要的是戲劇,3D應該用來拍戲、拍臉。他的表演要很真實,動作要很真實,有很多細節,所以我鏡頭不大動,讓他們去演現場的慌張。」用120fps+3D拍攝,看得太清,導戲也有分別,「演技要調整。3D跟2D有差,因為3D離眼睛比較近,要求比較高,需要體驗要兩個面。2D是一個平面的畫面,但這是看到一個人(在你面前),所以我們演員都不化妝的。這種情形,不光是細節,跟你對人的感受會不大一樣。你一演戲,它就像演戲,但你又不能不演戲,因為大家都知道台辭。

「所以導戲,除了寫實Subtle,也要給他多一點的層次。光是給一個Direction去演一個東西是不自然的,而且比較膚淺、比較誇張。這個片子,我指導改變很多,我給他(演員)很多思考,很多雜念,不同的Take會給他不同的指示,給他不同感覺。」

問李安,除了導戲,改變更大更明顯的是整個電影語言吧?李安點頭,「一方面,是我這個拍攝的方式比較主觀,他的原著小說也比較主觀。而且,拍攝的清晰度,我在學習的過程中,我的Crew也在摸索,所以當時拍得很慢,一天只能拍幾個鏡頭。還好,我比較有經驗,可以不靠剪接,拍前經過Rehearsal就決定甚麼非拍,這樣我才拍。

「鏡頭也必須很簡單,因為它是比較細絮的東西。觀眾可以有參與感,跟以前電影靠故事的起伏來帶動情感的堆積跟發洩,還有故事線的起伏、懸疑性,這樣的公式有點不一樣。一,是我在摸索,希望知道這個媒體是否能這樣子表現;另一方面,我是要訓練/打破觀眾的習慣。跟過去一樣,新的東西比較看不進去,所以有很多顧慮,不知不覺拍出來就不大一樣。但新的電影是應該有不一樣,當然了,照過去拍也是可以啦。」

戲中明顯多了很多主觀鏡頭,角色會跟鏡頭說話,剪接分鏡變了,連收音也有很大的不同,電影刻意的收入大量的現場環境聲音──要把觀眾拉到現場去。「對對對,如果要做要很小心,因為它感覺太真實了。當然,我們習慣這媒體以後就放鬆了,允許可以做更多的表現。目前,它這麼真切,它本身的題材又這麼緊張──講軍人在戰場上的Sensation開了,去看這個世界,真實性是必要的,這是我唯一有安全網的地方。(每次)在我不知道怎麼做的時候,我起碼把它做得真切,它是第一步。」

Image description 戴上3D眼鏡的李安

120fps+3D很多可能性

李安看得很遠,他看到的,是整個120fps+3D技術將會革新,而人眼習慣後,它又可以造出新的類型片,「它是階段性的東西,將來我相信可以有更多的類型、手法。別人要拍,觀眾要看,會比較習慣,到時拍浪漫喜劇也可以,拍歌舞片也可以,拍武俠片也可以。觀眾也習慣了,有默契,就可以跟你一齊玩。現在還不大能玩,要習慣了,進去了,你才可以跟他玩,去同情這個角色,去體驗他的感情,還有引導他的思緒。最好不要像其他電影一樣,它有很多可能性。」

《比利林恩》在香港上映有兩個版本,一個是60fps+3D+2K,另一個是普通3D+24fps。要看120fps+3D+2K,全球只有五間戲院合符標準,最近要去台北或上海、北京。不過李安說,香港的60其實不只60,香港的24也比一般24多。

「你們看的60等於70-80,我是把它合起來的,其實4K弄到2K其實是2K半3K。雖然我拍的是用這規格,但我比較想做到的是你們這個(2K),當時我連投影機都沒有。後來我去借美軍做電腦放映的機器去改造4K放映機,就儘量去推動。」

但他強調,這些數字不是空談,「這不是數目上的累積,不是數字上去嚇人。因為你到某一程度,電影的本質在變,美感也在變,細節變得犀利,不是靠光影去做,而是有深度的時候,表演各方面都在改。看60格已經有感覺,而後來我把它改成24格,是比一般24格更Smooth的。」這一方面,他在美國拍片,得到支持,但同時,美國人普遍沒有香港人看這麼多2D,因此上映時,他也做了2D,這電影總共有好多好多版本,李安說,每改一次就像重新創作。「在美國,觀眾還是喜歡看2D的多,跟這邊不大一樣,所以我也說不上來。2D比較像看電影,3D介入感更多,我也是在實驗階段。呀,我也不能講實驗,我也是在賣票嘛(大笑)!」

「我覺得電影,希望會有人來拍,比我拍得好,觀眾有這個口味。因為現在,我是看到它的確是一個媒體的可能性,它還在草創,不像我們電影七十年代就沒有好改了,只想把它拍好。這個有很多可能性,去探索,去挖,令人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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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憧憬破滅
我們都知道電影改編自同名暢銷小說,幾部電影都改編自小說,他怎樣挑選作品?「當然我要喜歡那小說,但不是文學上的喜歡,文學上的喜歡我看小說就行了。它是有一方面,令我很想做電影裡面的東西,這個(作品)很明顯是我看到了中場秀,然後想到打仗。當然,它打仗的方式有點不一樣,我重新再編。戰事跟這個騷,可以做電影,這兩個敍事,戰事的Sensation這樣一開啊,就好像我們看習慣24格突然變120格,這樣進去看,很多訊息進來,但又不是慢動作。

「過去我們拍很多訊息進來,都用慢動作。不管是動作片,慢動作讓你看清楚很多細節,都慢下來了,讓你看。可是在生活上不是慢動作,是同樣的事情進來,當你這樣拍,也是蠻可怕的,因為觀眾比比以前聰明多了,每個都是高級的觀眾,所以壓力很大。

「但選這個書的時候,我都往好的想,做120──其實超過60已經不是電影了,這電影怎麼做?我猶疑了很長時間了,但我又很興奮嘛,我想用電影來弄甚麼東西。」

原著小說中,談及比利的家庭、它的成長種種,拍成電影,篇幅所限,必有刪減。「電影篇幅有限,我一定要專注在幾件事上面。家庭很少,基本性格也不多,小說比較多寫他的姐姐。所以我必須要選我的戰場,中場騷是最精采的,我是覺得稍為不足,但電影沒辦法,就是這麼一點點,你要把它講好,但它不可能像小說洋洋灑灑。

「他(主角Billy)家庭經過經濟的狀況,他姐姐的意外,像美國的夢幻,好像現在美國憧憬的破滅,支離破碎,很憤怒,很不滿,很沒有前途。你對這了解以後,再去中場騷力量更大,會更豐富。但電影沒辦法,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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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ald Trump勝出 美國民族,好戰嗎?
訪問時正直美國總統公布選舉結果不久,Donald Trump勝出,問李安可認為這會改變美國對戰爭的立場?他一臉愁雲,不期然嘆了一聲:「唉,我覺得一團Mess,像Global Warming一樣,地球要毀滅我們怎應付?我也不知道要怎樣應付,我也不曉得怎麼講,我今天心情是非常不好的。」

李安多次強調電影中中場秀那場戲。戲中寫到主角Billy因為在戰場中拯救班長Shroom (Vin Diesel飾),被CCTV拍了下來。班長Shroom最後不治,但Billy卻成了國家英雄,回國巡迴,跟Destiny's Child同台演出(故事中Destiny's Child未拆夥,後來大紅大紫的Beyonce仍未單飛)。這場戲既拍出Billy的心路變化,又寫了現代美國怎樣透過傳媒、娛樂去包裝戰爭。美國人結果也選出了一名要給中國好看,又要在邊境建萬里長城的Donald Trump做總統,那麼,到底美國這民族是好戰的嗎?

「很難講。美國人太多,我們只能整體講,不能一概而論。但他開國跟暴力有很大的關係,美國立國的精神,他們從英國過來,有很大的氣魄,例如喜歡槍啦。我覺得,打仗跟經濟有很大關係,不是這麼簡單的,當中涉及經濟、資源啦,又跟美元、權力結構、尤其是經濟結構有關,還有歷史的淵源啦,怎麼殖民啦,千頭萬緒,很難講清楚。

「我倒是覺得,暴力跟的恐懼感的關係。因為恐懼跟暴力常常連接在一起,沒安全感它會防衛,做成Aggression(攻擊),生存的本能會顯現出來。當然,它的立國精神是勇敢,是非常Macho的一個國家。像我們的社會,不會Macho嘛,感覺上比較Feminine。東方被佔領過,就覺得有那個心理。西方戰爭的原因很複雜,我不是政客,不能講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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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華不夠慢慢來(有才華的例外)
李安安排了自己的兒子出演電影一角,還帶他到處宣傳。他也笑著不諱言,自己是有私心,因為李淳常在大陸台灣拍戲,他想兒子,就把他留在身邊。李淳在記者會說,工作上父親嚴格,但公道(Fair),李安說兒子做不到時,他也會比較凶。到訪問時間,問李安曾叫年輕人慢慢來,那兒子怎樣?儒雅、溫柔的李安一談兒子,語調溫柔,但又會露出殘酷一面。

「我說慢慢來,因為我自己慢慢來的。有些人是天縱英明,我是慢慢學習。有些人二十幾歲就知道很多事,這種人不應該聽我講,他也不會聽。如果年輕人要問我,我都會說──包括我兒子,我說你現在做不能急嘛,你拍武打片要拉筋,也要時間。

「我覺得除非你真的很天才,但天才有天才的問題,譬如說,你二十幾歲出來,都不是到七十幾歲一路平安嘛。」

「我們一般人都要學很多東西。很多拍戲有天份的人,很多人喜歡,他會覺得是他份內的事情,他要一直Deliver同樣的東西,去滿足自己跟觀眾的需要,但到一定程度之後,再創造就不是很有力。我就勸他說:慢慢來。如果他(揚揚手指遠處的兒子)是天才我就不會叫他慢慢來了。像你看Joe(男主角Joe Alwyn),他一點就透了,趕快去做其他東西吧!」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Halftime Walk)已經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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