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女導演西川美和的作品風格一向淡然細膩,在日本屢被稱為「是枝裕和之徒」,大學時念美術史的她,在一次電視台面試中被是枝裕和賞識,雖然面試落敗,卻被其邀請加入劇組,後來更開始創作自己的作品,展現才華。在導演以外,她也是寫作能手,作品屢次入圍日本重要文學獎如直木獎、三島由紀夫獎。
西川美和的電影作品題材多樣,包括聚焦家庭成員的角力、鄉村醫療系統缺陷、都市人孤寂隔絕等議題,她笑言,很難總結自己最想透過電影表達些什麼。但藝術史本科出身,曾研究東西藝術中的地獄繪畫,探討人性的善惡,當上導演後,人性依舊是她所關心的核心。親密關係之間的角力與愛,人如何面對自身的黑暗面,都是她作品常探索的問題。
場地:Hotel Stage
撰文:張綺霞
這次西川導演是應香港亞洲電影節之邀來港,帶來將於12月在港上映的新作《漫長的藉口》,電影是從她自己的小說改編,她指自己的創作方式向來是先寫小說,把人物挖深,再變成劇本,讓電影人物更具體,結構更完整。
故事以兩個喪親的男人為中心,小說家衣笠幸夫(本木雅弘飾)與妻子的感情早已變淡,更趁她去旅行時與他人鬼混,卻沒料到此時妻子遇車禍喪生。雖然他對喪妻無太大傷感,卻日益感覺生活若有所缺,漸漸為自己的虛偽自私感罪疚,無法寫作,遂主動找上在同一車禍中喪妻的大宮,提出照顧他的孩子,在新角色中與他們一起走出傷痛。
雖然故事與喪親有關,但導演父母仍健在,本身也沒有相關經歷,創作緣起是想回應三一一大地震。「那讓我體會人的別離可以如此突然,想做些什麼去回應,花了一段時間看過不少訪問,再從中創作出一個故事,當一個人的生活驟然失去了某個重要部分,可以如何面對之後的人生?」
她在別的訪問提過,衣笠幸夫某程度上也有自己的影子,自尊心很重,看起來穩重謙和但內裏並不成熟。說到這裏,她笑言小說家的身份也是她刻意安排:「工作與我自己也很相近,但我安排他為小說家而非導演,因為許多人都不熟悉導演的生活。」
男性角色為中心
衣笠幸夫在照顧孩子中重新找到生活的重心,暫時擺脫過往自我中心的態度,與孩子互相支持,似乎整個人也變得溫柔成熟。但導演笑言,究竟他有沒有成長,還是維持老樣子,值得商榷。「我覺得人是沒有可能完全成長的,雖然他遇上大宮一家後,重新找到人生希望和目標。只有在幫大宮照顧小朋友中,才找回積極的想法,覺得自己不是那麼混賬的人,但這不代表他就變得堅強,脆弱的地方仍在,只是有了在意和關心的東西。」
「我覺得人都傾向於成長和自我完善,但也有一定惰性,無法完美地做到這一點,但即使絕望受傷,仍要面對生活。我想透過電影說的正是這一點,在不完全成熟、有缺陷的狀態中如何繼續人生,面對自己。」
她的作品多以男性角色為中心,只因女人寫男人可以去得更盡。「以女性身份寫女性,有些東西是不敢寫出來的,用男性去演繹這件事會比較痛快淋漓。」劇中兩個男性角色在失去妻子後,生活大失方寸,才發現自己對家庭長期忽視。在導演眼中,男人在家中的角色是否如電影那樣一無是處?她笑着解釋:「香港和日本對男女性別的看法有分別,日本男性是很典型的(大男人),事業為重,家事全交給老婆,這在日本是很平常的的想法。雖然新一代有了改變,小孩子的活動爸爸也會出席,但基本上無法與女性平等分工。」
男性對家庭與關係的疏離,正能製造空間讓角色變化,讓故事發生。「生活上許多細節,雖然女人沒說什麼,其實都在觀察,例如男人要和誰去旅行,無論怎樣都會關心一下,男人對家庭許多東西都很放心,老婆要去哪也不過問,如果換了遇意外的是男人,未必能有那麼多的後續發展。」
牽絆中充滿張力
電影中兩個男人和兩個小孩組成的家庭,也有多元成家的想法在裏面。「雖然在現實中我沒見過這樣的家庭,但我從來沒有思考一個理想家庭應該是怎樣的。我42歲,沒有結婚,以現在的情況來說應很難有小朋友,但也很歡迎別人的孩子到我家來玩,未來退休後也可以幫其他人帶小朋友,這應該是我理想的家吧!」
「我覺得家不一定是由有血緣關係的人組成,最重要是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所以我覺得家必然要包含許多外來元素,不只是封閉單一的家庭關係。」她不少作品都聚焦家庭成員之間的緊張關係,也是想帶出這一點。
家庭關係是人與人關係中最親密的一種,卻並非時刻在和諧狀態,而是在無形的牽絆中充滿張力和角力,在這種關係中最能體現人性的善與惡。「我不斷成長,相關的經驗也會反映在作品中,因此每套電影都累積了不同東西,但如果要找一個主題,那就是人。人是很奇妙的,就算我不斷寫不斷探索,還是找不到真正答案。」
就像《吊橋上的秘密》以兄弟間的猜忌、罪疚、角力和關愛為中心,一次吊橋意外,兩人心儀的女子身亡,弟弟想為哥哥掩飾,想彌補他丟下哥哥一人繼承家業的罪疚,最後弟弟背叛哥哥,令他鋃鐺入獄。數年後,弟弟驚覺自己記憶錯誤,只是受自尊、對女子的愧歉和對哥哥的猜疑而有了哥哥犯案的印象。他追上服刑後打算離開的哥哥,對方微笑揮手,卻沒有走過去,兩人間的心結與諒解,數個鏡頭已交代。
《漫長的藉口》也是想透過家庭關係探索人性,衣笠幸夫嘗試透過成為大宮一家的一分子,走出自己的罪疚和寂寞,最終還是選擇獨身生活,不再逃避,誠實地生活下去。導演表示:「就算有了家庭,人總是處在孤獨的狀態中,但人也一定要與自己以外的人建立關係,產生很多有趣的化學作用,讓人生更豐富。」
她相信,無論是屬於哪種家庭關係,時而孤獨,時而與人共處,才能讓人生平衡。「我寫小說和劇本時,孤獨感很重,有時也會感到苦悶,但也有不少樂趣,因為你擁有掌控整件事的自由,不需要去妥協什麼。然而電影則是另外一回事,每天面對很多繁瑣、事與願違的事,但也有不少劇組人員在支撐我,這就是人與人的美好關係,雖然辛苦也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