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香港,美國升學,年輕時申請到中國拍攝,劉香成憑一幀幀硬照聲名鵲起。經歷毛澤東去世、六四,走過各國採訪,今天他兩鬚斑白。跟年輕人談起走在前線的歲月,他口中說的「38.45度」(彩色菲林沖洗溫度)一樣,對後人來說只是一堆數字,硬照雄霸紙媒的歲月已經過去了。
最初放下採訪工作,他的心願其實回到中國成立一家較開放的媒體,它失敗了,他開始攝影藝術及教育工作。近日將自己的舊作整理成書,編成攝影集《A LIFE IN A SEA OF RED》。翻開影集,可見走過多個紅色共產國家四十多年,但讓他最記掛的,始終不是令他得過普立茲獎的蘇聯,而是中國。
TEXT BY 何兆彬 PHOTOGRAPHY BY COLIN LAM
LJ:你想去中國很久了吧?
劉:也不是很久。1972年尼克遜來訪中國,對整個西方、北美、歐洲、日本來說,是很震撼的消息。作為華人,我小時候又在中國待過。這種關係,從興趣方面是很自然的。
LJ:我知道你是念政治科學(Political Science),這方面較少聽到你談及。它對你的攝影工作有幫助嗎?
劉:是啊。就是我說到,童年時政治怎干預到人的日常生活,這就是政治。
LJ:後來你拍下好多着名的照片,這跟你過去的經歷會不會有甚麼關係?
劉:有一點關係。當然,在中國的關係剛才談過了。另外,受了西方的教育,對新聞這職業,有好明顯的影響。在民主自由的社會裡,影響是,如果主流媒體派你做特派員──例如我去印度住了近五年。五年是甚麼概念?是五個春夏秋冬,這讓一個獨立思考的人去觀察一個全新的社會,它是一種巨大挑戰。我們做這種工作,會抱求知的心態交很多朋友,聽他們的故事,到處去旅行,將讀到的報紙、聽到的訊息做一種交雜的消化。文字記者,過後可能出一本書,對攝影記者來說,出書機會比較少一些。
我將此看法跟另一上海人大主任談過,他說我同意這院長的看法,但我父親一代沒法接受。因為他父親是解放軍,南下上海。所以說到百年恥辱,我編那書,我知道過程,我希望你去看看這一百年人民的生活情形,有感性的認識,而不是這一百年只在白紙之上講百年恥辱。
在這種情況之之下,它製造了一種中國人經常講的現象:一是看不起人家,一是崇拜人家,這極端的心態是不平衡的。這些年下來有沒有轉變?從生活上看,轉變很大。但教育上,它是Working Progress,還在進展中。你不講正常心態,是很吃虧的。
LJ:這種心態,近幾年是不是有重蹈之勢?
劉:不,一直都有。五十年代我小學時,就有標語說:我們十年內要趕上英帝國主義,十五年內趕上美國。是因為這樣盲目才導至後來搞大躍進,造成史無前例的饑荒,進入廬山會議、文化大革命。
所以我一直說,如果要徹底明白中國過去的三十年,你一定要先明白這之前的三十年,因為他後三十年好急。父母又好,官員又好,覺得過去浪費了好多時間。
LJ:你的想法(跟內地人不同)……在內地生活下來,大家很尊重你吧?
劉:他們說我是西方世界的記者,不做這些做甚麼呢(笑)!但是我覺得對我呈現的中國,他們沒有甚麼意見,因為我的鏡頭對着的,是日常生活。
思考是一種積累
LJ:談到日常生活,記得你談過1976年拍那張市民在毛像下溜冰的相片,當時中國攝影師說:那有什麼好拍?像那樣的拍攝,其實你是經過Training (訓練)的結果,還是靈機一觸?
劉:我覺得是Training。因為我們的教育,知道怎去觀察最細的細節。而大陸的教育,覺得對住相機一定要宏圖的表現,一定要拍人民大會堂、要拍領導人。It's not true !
領導人我也拍很多。
LJ:談到領導人。你當年拍戈巴卓夫(得普立茲獎),全場攝影師只有你一人,你是怎樣「溜進去」的?
劉:不可能,怎可能溜進去,我是受到CNN董事長邀請。我當時不知道戈巴卓夫的辦公室跟CNN達成合作建議,CNN是他辭職後第一個訪問他的新聞機構。當時Tom Johnson(CNN記者)不知道為什麼選中了我。他說:你今晚沒有事,就跟我一起去吧。
LJ:那張相片,其實你拍了很多張嗎?
劉:沒有。整卷菲林,沖出來只有幾張,都是最後Tom Johnson 將MONTBLANC筆遞給戈巴卓夫,給他簽辭職信的畫面。
LJ:只有幾張,那怎決定幾時開始按快門?
劉:我好明白在我面前,這是電視在直播。你按快門,聲音可能會有影響。我覺得他講話的相片很普通,但他講完話,歷史就要結終了。那怎麼拍?他將演講辭丟下來時,其實就是歷史的終結,我一定要表達這一點。所以我將快門減到1/30,因為我知道紙會愰動。同時,我要做一個好大的挑戰,那就是,如果他連人也一起郁動,這相片就毀了,But I took a chance!最後他沒有郁動,而全世界都明白相片的意思。
LJ:所以你也要靠運氣?
劉(點頭):你也知道1/30,在室內很易愰動。
LJ:一張相片要成功,因素在那裡?
劉:對自己做的事情,面對的事情,你要有一些思考,而思考是一種積累。沒有人教你這旅程會是如何,你要靠自己創作自己的旅程。
LJ:回看你拍下三十多年的相片,會不會覺得,這就是新聞攝影的黃金年代?
劉:或者我應該解釋我做的事,而不是新聞圖片,因為有很多都算不上新聞圖片。你怎樣解釋它們才重要。一個特派員,過了那麼多春夏秋冬,你可以有圖片的累積,圖片跟圖片之間的關連,去敍述更大的故事。在這年代,Instagram有2萬7,000億張圖片。現在的政治報導,多多少少會碎片化,尤其是數碼技術。
它們都是菲林,那年代報紙的影響,遠超今日。但我覺得年輕人應該明白,人從孔子到聖經的創造,都有一種本能的欲望,就是要講故事。聖經就是一本故事(集),儒家是故事,史記也是故事。人講故事是Self Preservation(自我保存),如果我不去講我的故事,I have never lived(我沒有活過)。所以這是人的常態,內在需求。學識講故事,永遠不過時。
願望幻滅了
LJ:你是千禧過後回到中國?開始替新聞集團(News Corp)工作?
劉:1997年回去,2000年開始(新聞集團),現在沒有做了。我跟新聞集團有十幾年的關係,當時幫助他們成為落地的電視台,那是不容易的。我的出發點,是媒體是社會正常發展的一種聲音,它必須發展。我沒能力去說服大陸人,但他們找到我,我說就試一試吧。
LJ:你當時的想法,是在中國大陸發展一個較開放的媒體?
劉:當然啦,當然啦。我在香港也出版了一本月刊叫《中月刊》,六個月後,它就能通過上海圖書公司入口中國,但支持我的是泰國林明達(按:泰國第三代華裔),他現在是黃衣黨的領袖。1997年的金融風暴由泰國開始,他當時借了泰國農民銀行100億,我為了救月刊,曾回到時代華納,問他們會否把它買過去。他們翻一翻雜誌,說:「辦得不錯,但我們不做中文出版。不如你回來吧?」
LJ:你希望在中國做開明一點媒體的願望是幻滅了?
劉:(願望)始終沒有停止。因為前一段日子我有一篇文章,談到胡耀邦兒子胡德華曾說過父親希望中國是一個正常的國家。這看來很普通一句話,但仔細想想,它是值得追求的一個目標。媒體就是要提供空間,給不同意見的人去辯論,講述自己的觀點,這對任何人都沒有壞處。
LJ:你怎看現在攝影的位置是怎樣了?
劉:有些人認為攝影已被畫廊、展覽、博物館取代了。因為這次展覽,你出這麼一本書,跟你做一個故事是同樣一個事情。你同樣要透過媒體發布,讓更多人知道。但如果他沒有時間來看,沒法來追問我,他就要透過你的眼光來分享。
LJ:能否談談現在上海的工作?
劉:我們現在在上海很多工作,譬如跟巴黎布烈松基金會合作。「我有個學生的展覽想帶到上海,你感興趣嗎?」我們跟世界很多好的攝影師合作,又跟法國中國的年輕攝影師作品。我現在的功能、經驗,應該是去發掘新人。我現在做的事情都是非盈利的,上海攝影藝術中心做不到7個月,就被政府批准成為非盈利機構,你知道,在中國NGO是很困難的。
LJ:對中國下一代有何期望?
劉:我覺得中國社會不是很獨特的社會。中國社會要知道自己跟其他社會的共同點,多於差異,而一個社會的進步,不通過教育是不大可能的。
LJ:你多少還是對中國有很濃厚感情吧。
劉:是一種希望。否則這年紀,怎會由北京搬到上海,去做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