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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立茲得奬攝影師】劉香成:要明白近三十年中國 必先要明白之前三十年

2019-05-06

生於香港,美國升學,年輕時申請到中國拍攝,劉香成憑一幀幀硬照聲名鵲起。經歷毛澤東去世、六四,走過各國採訪,今天他兩鬚斑白。跟年輕人談起走在前線的歲月,他口中說的「38.45度」(彩色菲林沖洗溫度)一樣,對後人來說只是一堆數字,硬照雄霸紙媒的歲月已經過去了。
最初放下採訪工作,他的心願其實回到中國成立一家較開放的媒體,它失敗了,他開始攝影藝術及教育工作。近日將自己的舊作整理成書,編成攝影集《A LIFE IN A SEA OF RED》。翻開影集,可見走過多個紅色共產國家四十多年,但讓他最記掛的,始終不是令他得過普立茲獎的蘇聯,而是中國。

TEXT BY 何兆彬 PHOTOGRAPHY BY COLIN LAM

Image description 劉香城於香港大學。他平日住上海,但在香港還有地方,有時會回來住上幾天。



全紅一點黑
LJ:《優雅生活》 劉:劉香成

LJ:攝影集《A LIFE IN A SEA OF RED》(STEIDL),書中的相片,年份跨度有幾十年吧?
劉:我第一次作為專業攝影師去中國是1976年,當時巴黎所有報攤頭版都是毛澤東的肖象,我一看到知道他出了事,就跟紐約連繫。我當年25歲。我在1951年出生,3歲去了福州,上過小學。那段經驗對我成長、考慮問題都有不少影響。因為你才7-8歲,但感覺到人為的因素。它會把人分成好多類,我不幸就屬於黑五類(笑)。咁,呢種課室裡「全紅一點黑」的感覺,對我後來報導中國的興趣,是有點啟發的。而且,我至今仍在上海工作,所以,好顯然不是一次輕鬆的決定。

LJ:談到黑五類,是指你家裡那方面有問題?
劉:我母親家人是大地主。

LJ:這段經歷有影響你思想吧?
劉:不是影響思想。你在大陸,中學大學的成績單上有一項叫「政治表現」。我除四害,不知打多少烏蠅,都過不了三分,因為你家庭背景注定了你不能怎樣。所以60年我就回到香港,再去了大學。在紐約,剛好因為這個教授,我到了《生活》雜誌(Life Magazine)做實習生。
那個年代,全美國最好的、方方面面的攝影師都在《Life》,在Time-Life Building 28樓。我覺得跟他們的相處在不到一年之間,有好大幫助。有一次,我跟我教授的朋友見面。他是華人,也是哈佛大學(畢業)的。他說你在時代機構工作?那應該見一見我朋友。我說好呀!到他朋友叫我上去時,我才知道他是整個時代機構總裁。當時他問我:「後生仔,你想做甚麼?我答:我想去中國!」兩星期後,時代的圖片總監着我給他看看相片,我給他看了,結果開始了第一個差事。

LJ:你想去中國很久了吧?
劉:也不是很久。1972年尼克遜來訪中國,對整個西方、北美、歐洲、日本來說,是很震撼的消息。作為華人,我小時候又在中國待過。這種關係,從興趣方面是很自然的。

LJ:我知道你是念政治科學(Political Science),這方面較少聽到你談及。它對你的攝影工作有幫助嗎?
劉:是啊。就是我說到,童年時政治怎干預到人的日常生活,這就是政治。

LJ:後來你拍下好多着名的照片,這跟你過去的經歷會不會有甚麼關係?
劉:有一點關係。當然,在中國的關係剛才談過了。另外,受了西方的教育,對新聞這職業,有好明顯的影響。在民主自由的社會裡,影響是,如果主流媒體派你做特派員──例如我去印度住了近五年。五年是甚麼概念?是五個春夏秋冬,這讓一個獨立思考的人去觀察一個全新的社會,它是一種巨大挑戰。我們做這種工作,會抱求知的心態交很多朋友,聽他們的故事,到處去旅行,將讀到的報紙、聽到的訊息做一種交雜的消化。文字記者,過後可能出一本書,對攝影記者來說,出書機會比較少一些。

Image description 1976 劉剛由美國回到中國,拍下廣州市民手纏黑布,早上邊打太極拳邊紀念毛澤東 。

Image description 1981 四人幫被審訊,工人將毛澤東肖象由中國歷史博物館外移走,像徵一個時代的結束。

Image description 1981 攝於年天安門廣場,學生在地上溫書。劉在書中寫到,他躺在地上,使用Leica M3曝光了23秒拍成。

Image description 1982 美國前總統尼克遜登上杭州往上海一輛火車,裝成侍者。此行為中美三個聯合 公告十周年,兩國於79年關係正常化。



攝影不能沒有思考
LJ:我認識很多攝影記者,但一般來說他們於影像敏感,相片厲害,但對文字沒有感覺。我讀過你文字,你對文字的理解,是否對攝影有幫助?
劉:這一點太重要了。一個攝影師除了攝影是他表達工具外,他也是一個知識份子,利用思想去拍一張肖像。你要了解你拍甚麼人,他做甚麼工作,觀察他的肢體語言,看他眼神、他的肩膀,看他走路。這還不夠,因為你講故事的表述,你一定要找到主題。你點解要做這件事?我跟其他攝影師如果思想上有出入,就是圖片雖然是單張作品,但隨着作品的時間流失,譬如是四十年後,四十年後大家看到的事情,不斷轉變。所以圖片的畫面,有無數重新閱讀的可能性。
如果你用圖片講故事,而不是視頻,圖片的力量,英文說是Staggering(驚人的),它是一張加一張加一張,加了一大堆後,方方面面都在表達你思考的問題。所以你不能沒有思考,這是很客觀的。你拍了十萬張圖片,十萬張放在燈箱上,你看過後,你知道他想做甚麼。

LJ:你在印度待過五年、中國則是幾十年。有人形容你用西方眼光,來到看中國。剛到中國時你的心情是怎樣?
劉:我覺得我們要注意這一點,說用西方眼光去看,是有這個影響來源的,畢竟我在西方有很長時間。攝影方面,德國人法國人拍中國人不一樣,美國人、日本人去拍又不一樣。我記得當年瑞士攝影師Robert Frank去到美國,他帶着歐洲人的感覺去到美國拍攝。尤其瑞士是這麼小的國家,他又是基督教徒,到了美國,拍呀拍呀,鏡頭入面,美國是如斯巨大的土地,他覺得自己很微小。
在歐洲不會這樣。歐洲的街頭It's all there!在美國他感到很迷失,他不但對美國種族、黑人、人的關係敏感,他還駕着破爛的小車橫過美國。他所看到的是美國的壓抑,但美國人從來不會看到這個看法。所以當時他受了好大影響,沒有人替他出書,工作上受好大影響,因為他拍的美國人對不上美國人。
但很奇怪,五十年過去,美國人投票說這是最經典的攝影集!所以回到前面的問題,是攝影師你個人的思考去捕捉,根據你的理解,表達你的意思時,作品是獨一無二的。一個攝影師對拍攝的題材,若無一絲絲感情,作品中一看就看出來了。
布烈松(Henri Cartier-Bresson)先生七十年代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講過:我一生攝影五十年,值得你看多過三秒到五秒的相片,沒有三五十張。這是大師的表述,不是他故意謙虛。那這到底是甚麼意思呢?我覺得,他說要成為經典成品,一定要作品跟拍攝的人,產生情感的反應,這才是成功作品。

LJ:作為美藉華人,你對中國的感情是怎樣?我記得你說過,中國人由從前到今天總要比較,總說着國仇家恨。這些年來有進步嗎?
劉:沒甚麼進步。《壹玖壹壹》(2014)是北京出版社委托我編的,我說你委托我編書,我的書要不要先給你們誰來審查?他說No No No,我們不查你的書。我想在2011年編《壹玖壹壹》, 那是官方經常說的百年恥辱。百年恥辱的事情,在南京條約之後,上海是被迫開放通商的城市,但你會發覺在社會多樣化了。例如我後來編了《一個城市的肖象》(2010),當時舉辦上海世博會,社會科學院的院長跟我說:我對受害者的看法不完全認同,不認同帝國主義一樣黑。例如上海的城市歸化,是誰跟你歸化?上海的電車是誰設計建造?外灘上的國際殖民地到去污排水、發電,帝國主義要延伸,那就是今天的貿易。因為生產若有剩餘,它一定要找市場。

我將此看法跟另一上海人大主任談過,他說我同意這院長的看法,但我父親一代沒法接受。因為他父親是解放軍,南下上海。所以說到百年恥辱,我編那書,我知道過程,我希望你去看看這一百年人民的生活情形,有感性的認識,而不是這一百年只在白紙之上講百年恥辱。
在這種情況之之下,它製造了一種中國人經常講的現象:一是看不起人家,一是崇拜人家,這極端的心態是不平衡的。這些年下來有沒有轉變?從生活上看,轉變很大。但教育上,它是Working Progress,還在進展中。你不講正常心態,是很吃虧的。

LJ:這種心態,近幾年是不是有重蹈之勢?
劉:不,一直都有。五十年代我小學時,就有標語說:我們十年內要趕上英帝國主義,十五年內趕上美國。是因為這樣盲目才導至後來搞大躍進,造成史無前例的饑荒,進入廬山會議、文化大革命。
所以我一直說,如果要徹底明白中國過去的三十年,你一定要先明白這之前的三十年,因為他後三十年好急。父母又好,官員又好,覺得過去浪費了好多時間。

LJ:你的想法(跟內地人不同)……在內地生活下來,大家很尊重你吧?
劉:他們說我是西方世界的記者,不做這些做甚麼呢(笑)!但是我覺得對我呈現的中國,他們沒有甚麼意見,因為我的鏡頭對着的,是日常生活。

Image description 菲林年代的採訪不為外人道,「試過在阿富汗遇着沒電,但那麼辦?只好去租發電機,租回來又發現沒有柴油……」

Image description 1983 國家主席鄧小平(中)、趙紫陽(左)、胡耀邦在馬克斯逝世百周年播國歌時 肅立。

思考是一種積累
LJ:談到日常生活,記得你談過1976年拍那張市民在毛像下溜冰的相片,當時中國攝影師說:那有什麼好拍?像那樣的拍攝,其實你是經過Training (訓練)的結果,還是靈機一觸?
劉:我覺得是Training。因為我們的教育,知道怎去觀察最細的細節。而大陸的教育,覺得對住相機一定要宏圖的表現,一定要拍人民大會堂、要拍領導人。It's not true !
領導人我也拍很多。

LJ:談到領導人。你當年拍戈巴卓夫(得普立茲獎),全場攝影師只有你一人,你是怎樣「溜進去」的?
劉:不可能,怎可能溜進去,我是受到CNN董事長邀請。我當時不知道戈巴卓夫的辦公室跟CNN達成合作建議,CNN是他辭職後第一個訪問他的新聞機構。當時Tom Johnson(CNN記者)不知道為什麼選中了我。他說:你今晚沒有事,就跟我一起去吧。

LJ:那張相片,其實你拍了很多張嗎?
劉:沒有。整卷菲林,沖出來只有幾張,都是最後Tom Johnson 將MONTBLANC筆遞給戈巴卓夫,給他簽辭職信的畫面。

LJ:只有幾張,那怎決定幾時開始按快門?
劉:我好明白在我面前,這是電視在直播。你按快門,聲音可能會有影響。我覺得他講話的相片很普通,但他講完話,歷史就要結終了。那怎麼拍?他將演講辭丟下來時,其實就是歷史的終結,我一定要表達這一點。所以我將快門減到1/30,因為我知道紙會愰動。同時,我要做一個好大的挑戰,那就是,如果他連人也一起郁動,這相片就毀了,But I took a chance!最後他沒有郁動,而全世界都明白相片的意思。

Image description 1981 可口可樂恢復在中國生產,攝於紫禁城。

Image description 攝於1991,戈巴卓夫演講過後,簽上辭職信, 將講稿往桌上一丟,一個時代就此終結。此照在1992年替劉香成贏得普立茲奬。

LJ:所以你也要靠運氣?
劉(點頭):你也知道1/30,在室內很易愰動。

LJ:一張相片要成功,因素在那裡?
劉:對自己做的事情,面對的事情,你要有一些思考,而思考是一種積累。沒有人教你這旅程會是如何,你要靠自己創作自己的旅程。

LJ:回看你拍下三十多年的相片,會不會覺得,這就是新聞攝影的黃金年代?
劉:或者我應該解釋我做的事,而不是新聞圖片,因為有很多都算不上新聞圖片。你怎樣解釋它們才重要。一個特派員,過了那麼多春夏秋冬,你可以有圖片的累積,圖片跟圖片之間的關連,去敍述更大的故事。在這年代,Instagram有2萬7,000億張圖片。現在的政治報導,多多少少會碎片化,尤其是數碼技術。
它們都是菲林,那年代報紙的影響,遠超今日。但我覺得年輕人應該明白,人從孔子到聖經的創造,都有一種本能的欲望,就是要講故事。聖經就是一本故事(集),儒家是故事,史記也是故事。人講故事是Self Preservation(自我保存),如果我不去講我的故事,I have never lived(我沒有活過)。所以這是人的常態,內在需求。學識講故事,永遠不過時。

Image description 1989年,攝於北京六四事件。

Image description 1991 書中收錄了劉拍下1989的北京/六四,及後一章,是蘇聯的瓦解。此幀攝於愛沙 尼亞。

願望幻滅了
LJ:你是千禧過後回到中國?開始替新聞集團(News Corp)工作?
劉:1997年回去,2000年開始(新聞集團),現在沒有做了。我跟新聞集團有十幾年的關係,當時幫助他們成為落地的電視台,那是不容易的。我的出發點,是媒體是社會正常發展的一種聲音,它必須發展。我沒能力去說服大陸人,但他們找到我,我說就試一試吧。

LJ:你當時的想法,是在中國大陸發展一個較開放的媒體?
劉:當然啦,當然啦。我在香港也出版了一本月刊叫《中月刊》,六個月後,它就能通過上海圖書公司入口中國,但支持我的是泰國林明達(按:泰國第三代華裔),他現在是黃衣黨的領袖。1997年的金融風暴由泰國開始,他當時借了泰國農民銀行100億,我為了救月刊,曾回到時代華納,問他們會否把它買過去。他們翻一翻雜誌,說:「辦得不錯,但我們不做中文出版。不如你回來吧?」

LJ:你希望在中國做開明一點媒體的願望是幻滅了?
劉:(願望)始終沒有停止。因為前一段日子我有一篇文章,談到胡耀邦兒子胡德華曾說過父親希望中國是一個正常的國家。這看來很普通一句話,但仔細想想,它是值得追求的一個目標。媒體就是要提供空間,給不同意見的人去辯論,講述自己的觀點,這對任何人都沒有壞處。

LJ:你怎看現在攝影的位置是怎樣了?
劉:有些人認為攝影已被畫廊、展覽、博物館取代了。因為這次展覽,你出這麼一本書,跟你做一個故事是同樣一個事情。你同樣要透過媒體發布,讓更多人知道。但如果他沒有時間來看,沒法來追問我,他就要透過你的眼光來分享。

LJ:能否談談現在上海的工作?
劉:我們現在在上海很多工作,譬如跟巴黎布烈松基金會合作。「我有個學生的展覽想帶到上海,你感興趣嗎?」我們跟世界很多好的攝影師合作,又跟法國中國的年輕攝影師作品。我現在的功能、經驗,應該是去發掘新人。我現在做的事情都是非盈利的,上海攝影藝術中心做不到7個月,就被政府批准成為非盈利機構,你知道,在中國NGO是很困難的。

LJ:對中國下一代有何期望?
劉:我覺得中國社會不是很獨特的社會。中國社會要知道自己跟其他社會的共同點,多於差異,而一個社會的進步,不通過教育是不大可能的。

LJ:你多少還是對中國有很濃厚感情吧。
劉:是一種希望。否則這年紀,怎會由北京搬到上海,去做這件事了。

Image description 1991 青年歡騰慶祝蘇聯瓦解,攝於莫斯科。

 

Image description 1990,攝於白俄羅斯(Minsk, Belorussia)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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