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言入罪的事件,在一河之隔的那邊相當普遍。雖然香港因為各種因素,仍保留一定程度的言論自由,但無法忽視的是,白色恐怖正在城市蔓延,當穿着黑衣、貼一張告示貼也隨時成為被攻擊對象,發出異議聲音的恐懼因而更大。然而從八十年代就開始創作政治漫畫的尊子,這些年來從未感恐懼,縱然有內地朋友似是受官方壓力向他相勸,但他從未停止創作。
雖然城市的壓制似乎愈來愈強,但他堅持仍「有得救」,「離最壞情況還有一段距離,最重要是在這之前,更了解本地的情況,找出應對方法。每個人都在摸索,我還是有信心的。」
尊子的漫畫充滿嬉笑怒罵的幽默感,但他本身卻是一個比較沉穩的人,說起自己的創作,都異常認真。在他眼中,漫畫創作是興趣,也是責任,他除了是創作人,更重要的,是社會的觀察者。「我只是把觀察到的東西,用自己角度記錄和鋪陳。」
七十年代入讀大學,選擇的卻是沒有那麼熱門的藝術,他表示藝術不只關乎視覺表達,也與思考有關,其實也是一門很開闊的學科。「可以思考哲學,與社會關係等。」當年正值文革尾聲,四人幫倒台、毛澤東逝世,這些政治大事件都影響到香港,尤其是不少老師都是左派,大學裏社會派和國粹派有不同辯論,他也有參與學生會活動,常與宿舍的師兄通宵爭論,「是很好的思考鍛煉」。
在這些事件發生後,學生對政治抱有很強的懷疑,「明明一年前你非常信奉某些事情,突然就有了180度的轉變。」他也學會用一種更冷靜的角度去思考,同時也參與不少文宣創作,幫忙畫與政治和社會批判有關的壁報,從中建立了自己的觀察角度,當人們為四人幫倒台開心不已,他卻沒有放下心來。「審判四人幫只是在原有框框內進行,也沒有更大的、真真正正政治架構的改革,文革隨時有重現的土壤。」
留香港抱有冒險心態
畢業後他找到教職,一些同學進入《新晚報》工作,需要人畫政治漫畫,另外一些朋友又搞政論雜誌如《百姓》,也叫上他幫忙畫專欄,他開始愈創作愈多,後來索性轉職報館,知名政治漫畫家王司馬離世後,《明報》老闆查良鏞看中還不到30歲的他,要他接手專欄,加上其他報紙的邀約,一畫就是40年。
那時候香港人最關心的政治事件,是中英就香港前途問題談判,不少人在說民主回歸,「說民主回歸一方面是主觀願望,另一方面也是形勢上使然,如果是文革中段應該沒有人肯,但鄧小平上台後,好像社會氣氛變得自由,讓大家都覺得有希望,想在這趨勢下多做一點,以推動整個中國的改革。」
但後來中國社會氣氛再次變得壓迫,尤其八九天安門屠城後,香港人都不再信任這一套,出現大規模移民潮,有能力走的都走了。他大部分親友都已經離開,只有他仍留下,「也是有一點冒險心態,想在香港見證一些事發生,想參與其中,因此也不想去外國。而且我在報館工作,每天看事情發展,也不是太驚慌。」
他笑言,有次朋友跟他說,因為看了他的漫畫,所以決定移民。「我立刻說,我的漫畫是隨口說而已!創作的人,反而會從失望中看到希望。」看多了不同中國新聞,也知道創作的危險程度在哪裏,就算仍每天諷刺中國和香港政府,也不太擔心。「驚恐有時是出於你知道的東西,也有可能是出於無知。例如中國對於大城市相對放鬆和包容,因為背後有各種利害計算,對香港也是同樣,你能看出當中轉變的走勢。如果只是看到眼前的東西,自然會比較驚。」
有情緒時畫得特別差
政治漫畫家很難離開其土壤,也是他留下的原因。「如果到了外國也未必能做回這個,而我做了一段時間,感覺與這個社會脈搏接近,有引力在。」自言沒有太大家庭壓力,兄弟姊妹都去了外國,都是自己打理自己,因此能一直創作。回歸之時他曾說,怕在日後被拘禁,「但也會想,就算要拉人,我也不會是第一個。等前面拉到差不多到時再走吧!哈哈!」
在他口中,經常出現的一個詞語是「轉變模式」或者是「趨勢」。過往他在漫畫中的一些預言,20年後也變成了真實,例如回歸之前出版的書《七情上面》,畫上所有立法會議員排排企,特首出來把他們當成猴子揮舞,如今看來,不無諷刺。「似乎當年是猜中了,其實都只是經驗反映,漫畫家就是觀察歷史和世界其他地方的事件,找到事情轉變模式,然後表達出來。」
如何將複雜的想法在一張畫中表達?「有時候也很難,只能說某一點,也怕太偏激,因此要思考如何做好平衡。」面對牽動社會情緒的重大事件,他自己難免受影響。在政治漫畫很講究一種超脫事件外的角度,找到不同事件背後的聯繫,用另一種更幽默的角度去理解苦悶氣氛的事,因此他直言有情緒的時候畫得特別差。「要盡量控制」。
而他平復個人情緒的方式,是從觀察事情的轉變脈絡開始,如八九六四的時候,他也預計有大事發生。「到它真正發生時,雖然仍會激動,但仍能在作品中探討深層些的脈絡。」
又如近來連串的遊行示威和暴力鎮壓,他雖然擔心不已,仍能穩住心情創作。「會知道這件事就如蛋糕在烘焗過程中一些情況」。他表示,就算觀察了很久,也說不準未來會變成怎樣。「很多時事件發生了,你才看到背後的現象。我相信在街上的年輕人也未必知道旁邊的是什麼人。何時進退,似乎也沒有方向,每次運動好像都有新方向。就如大家一起續寫一本小說,下一頁如何,大家都不清楚。」雖然沒有連登帳號,但他常觀察臉書上不同意見,又會看《文匯報》、《大公報》等報紙,看他們在關注何人。
平時他也會在街上逛,聽別人在講什麼,看人們的表情,吸收訊息。「要理解整個環境是如何,漫畫家就如做哨兵一樣,工作就是觀察。看到有危險,或者有漏洞,都需要告訴大家。」
經歷多更能保持信心
近年香港社會愈來愈荒謬,但他笑言,也不是不能預測。「雖然有很多讓人氣憤的事情發生,但也不是突然就生出來的。一切都好像浪潮一樣,一個個地湧過來,離遠已經能觀測到,到終於來到時也有應付的準備,浪潮蓋過之後,反彈何時出現,你永遠無法知道。挑戰是如何將這件事記錄。當事情重複發生,不少人都會說『係咁㗎啦』,不再思考下去。但我們創作人的工作性質就是每一次都要迎戰浪潮,就算沒有辦法制止,也講出其不合理的地方。」
如今年輕人在奮力抗爭之餘,也有強烈的無力感,他笑言,自己這一輩的人「已經無力過好多次」,經驗可傳授,「就如失戀,我也曾經滄桑過,失戀過五六次,就不會為此傷害自己,第一次失戀很慘痛,經過幾次後,就明白事情有反覆,因此更能保持信心。」
這些年來,他也沒有遇過怎樣的怪事或威嚇。然而回歸後,他感到報紙更大的自我審查壓力,政治漫畫專欄逐漸萎縮,他是少數仍有連載機會的漫畫家,但也不是從前的光景,一些從前一起創作的朋友也轉做其他美術工作。「就算沒有發表平台,不代表你就沒有思考的腦袋,那就找別的平台和方法表達自己。不會影響你的熱情。」
就算平台被強行去除,如今網絡發達,政治漫畫更不受傳統媒介限制,在社交媒介百花齊放。「整個社會仍很需要政治漫畫,只是考驗創作人能否找到方法挑戰這環境,不被它限制住。」
但他相信,香港人的視野向來開闊,不會輕易妥協,因此這些年來縱然打壓力度愈來愈強,也難以到達澳門、深圳那種審查力度。「如今正是角力的時代,大陸那一套仍用很老土的方法去禁止,但其實不太work,就算力度加強,大家仍能夠找到空間,不依賴傳統媒介,就算給你買光香港報紙(的股權),仍然有其他網媒,要禁也禁不絕。香港人的思想不是可以被禁的。」
尊子小檔案
真名:黃紀鈞
出生年份:1955
出生地點:香港
學歷: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學士
撰文 : 張綺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