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三年,終於來到疫後旅遊暢通,沒有口罩的一個藝術月(Art Month)。不少藝術家說,遇上疫情封關,索性閉關創作,把挫敗變動力,當一切回復正常,馬上展出更多新作。近年本地藝術家陸續登場,但有點巧合,不論是居港二十年的法國藝術家,在此地長大的香港藝術家,大家今年的新作都關於城市,在城市裡創作城市,思考城市。
她是蔡鈺娟(Bouie),中大藝術系畢業後,曾到英國深造,但畢業後又離開了,打工六年,到2019年才正式成為全職藝術家,因為在英國那一年,香港人這身份一直在困擾着她,「我跟英國人講不出自己的文化,我不想過象牙塔式的生活。」近三年她全身投入創作,最新第四個個展《彼月此日》中,這種不中不西的風格,正切合香港身份的風格。
TEXT BY 何兆彬 PAINTING IMAGES BY 何兆南(GROTTO 提供)
「我小時候愛畫公仔,一直想做設計師。曾跟過老師學畫,但母親說當時我覺得重複,沒有興趣。」她從讀書就愛畫,畫到三更半夜不睡覺,中四那年,因為想讀設計Bouie才報班學畫,準備會考,這才第一次認真接觸到繪畫。這一刻她才覺得藝術是很有趣,不再想讀設計,入讀了中大藝術系。Bouie是那種上課不專心,但考試成績又很好那種學生,有能力考到好成績,因此本來以為她會乖乖讀設計,找份好工作的父親見她竟然報讀了藝術,既擔心又氣憤,嬲了她兩年。
她承認自己有點反叛。Bouie在2009年中大畢業,入讀時香港還沒有Art Basel沒有Art Hong Kong,還沒有幾個全職的香港藝術家,雖然有師兄師姐在賣畫,大家往往有其他工作,「我讀中大的職業想像就是做Artist,當年中大在Fine Art Asia有攤位賣學生作品,幫院校籌錢,恰好我的作品都有賣出。我小時候對職業的想像,對生活的想像,就是返兼職教小提琴,然後畫畫。不用朝九晚五上班!畢業不久,重遇中學老師見我真的這樣生活時說:『你當年周記不就這樣寫嗎!』」她承認自己任性、硬頸,家裡四兄弟姐妹,家姐乖乖地聽從父親勸說讀他想你讀的科目,打算日後承繼家業,Bouie在家中排第二,心中只想過自己理想中的藝術生活。Bouie形容父親的一生像見證了香港的變遷,他16歲時做車房學徒,後來認識了打算移民的客人,買下客人的貿易公司,開始做貿易,做貿易又認識了想找人頂手的廠佬,結果轉而北上做工廠。對那代的港人來說,能賺錢養活自己最為緊要。Bouie因為在大學已開始賣出作品,逐漸令父親改觀了,畢業後她一邊教小提琴,一邊做創作,2011年開了首個個展《康福臺》,父親還提議讓她到英國深造。
Bouie 2012年到了英國進修,恰好遇上倫敦奧運。那幾年對她來說,身份認同一直在困擾着她,「我的業主在奧運見到香港區旗,一直問我又有中國隊,又有香港隊,為何會有兩支旗?他們不理解香港人是什麼人?好多人不明白你為何要叫自己香港人。」她帶着這個心情,畢業後回港反而沒有回去全力創作藝術,而是到了勞工署找工作,「因為我講不出自己的文化,好想理解自己是什麼人。我不想象牙塔式的教琴,不理社會,我想落地去了解這文化。」她在勞工署網頁搜尋「文化」二字,找到了灣仔藍屋的工作,很快就去了上班。這工作要在藍屋籌辦社區文化活動,因為工作,她與街坊、木工師傅開始混熟,也開始深入了解香港這座城市的文化身份。
藍屋工作一做六年,她沒有放下了畫筆,閒餘時一直在創作,但未有決心放下穩定的工作,「2014年,父親去世了,家裡破產,當時大家先搬了去親人流浮山的家暫住。我想多畫點畫,因為創作人的幸福是有表達的渠道,但當時因為家裡環境不同了,我需要工作。」她承認返全職工作穩定,那陣子需要錢,因此好難離開。住流浮山每天到灣仔上班,往返車程長達四小時,車上不能作畫,她習慣每天坐車時用iPhone寫詩,排解情緒。她笑自己可能是「過動兒」,每天都要輸出腦中想法。2015年,她舉辦了第二個個展《屏息》,當時畫的多是流浮山的風光,此時畫作已有較多魔幻元素,筆法雖然用的是西畫,但畫面多有留白,「我們以為流浮山風光明媚,但其實那裡好多五金廢置場。」
安穩的生活誰不喜歡?這樣的日子,過得越久越離不開,Bouie後來之所以決定離開,全力重投繪畫,是由於2018年認識了男朋友藝術家何兆南。她記得何早在2009年就得藝術獎,但近年陷入了創作低潮,一直以全職自由工作者的身份,兼任多種不同工作,在男友眼中,Bouie能畫、想畫又有市場,那為何一直不辭掉工作,做全職藝術家?「他鼓勵我,他常跟我說『我都死不去』,你為何不試試?結果我到了2019年才辭職。」此時Bouie手上有些積蓄,夠自己花一年,同年何兆南認識了台南的一些藝術朋友,大家又在當年建立了一個藝術空間「節點」,組成「過海的藝術計劃」,打算讓香港藝術家過台南做駐場藝術家,以作交流,Bouie在2019年8月也真的去了一次。
描繪城市風景
決定全職創作,Bouie先在葵興租工作室,後來再搬到荃灣,2020年舉辦第三個個展《如是_偏安一隅》,開始大量使用木材做繪畫媒界。她憶述,經歷2019年心中有很多情緒,於是利用流動的顏色一一把它記下,「2020年好多人失去希望,我也很低落,但鼓勵自己,要儲住那股Momentum。」她記得當年被一些人形容自己題材偏向政治,但她的畫作其實溫柔含蓄,「我怎定義這城市是重要的。」她說。由英國回港後,她都在畫這個城市,但她對香港的記憶不是維港,而是城市裡的一些細節,例如她會告訴你天有見到荃灣海邊有棵樹剛好擋住了建築,樹葉之間透出建築物的光點,那感覺就很香港,「光這件事,既是外國人對香港人的印象,也是港人回憶。」
她第一個展覽早在2009年舉辦,如今回看,當時她剛畢業,畫風仍未確立。到了2015年第二個個展,畫的是樹和流浮山的風光。第三個及最新的展覽,很明確她要畫的是這個城市,從前最讓她困惑的身份問題,現在她用創作來面對。藍屋六年,她認識了木工師傅。師傅常遇上上等回收木材,感嘆常人多喜歡將木材上的紋路或傷痕掩蓋,她聽着聽着,頗受影響,新展覽全部作品都用木材作畫,盡量留下它本來的木紋及痕跡。當中整面牆掛滿了六角形的畫作叫《明日在彼》,木材其實來自油麻地一家教堂的長櫈。教堂修復時老木櫈都不要了,她把柚木板拼成六角形,在上面作畫。Bouie跟木工師傅學會了不少處理木頭的知識,自己又做實驗,新展覽中她用的柚木都是深啡色的,畫作完成後加上光漆,很有五十年代的味道。作品叫《明日在彼》,其實寫的是「流散」,六角形互相分開,但又可以拼合,他日大家也可重聚。
新展覽中有似近國畫條幅的長窄構圖,也有展覽之中最大尺幅,共花了一個半月製作的三聯畫《彼月此日》,Bouie所有作品畫的都是香港,但風格各有不同,《彼月此日》出現超現實的巨人、八爪魚、部分作品有如同山一樣巨型的鯰魚,有的她繪畫重點其實是夜裡觀察的城市光點,「我視自己為描繪城市風景,甚至是記憶的Artist。」其中一幅叫《鐵扇骨》,這想法來自豐子愷,他曾用鐵扇骨來寫鄰居之間的互不信任。Bouie的畫,有一定寓意。
對於畫作之中滲着國畫味,甚至在新作中有張大千潑彩味道,她笑自己沒正式學過國畫。所謂「潑彩」風格其實是她研究了好久的塑膠彩技巧,「當初我接觸塑膠彩,覺得好難使用,從前學畫,閱讀西畫都是厚塗的,但我一直喜歡透底的畫法。在中大時,我用塑膠彩畫了好濕的畫面,然後將它抹走,留下水漬形成畫像。當時仍未掌握抽象空間的狀態,我嘗試畫有故事性的畫面,但未能傳達,因此越畫越抽象。」她怕重複,新展覽中有較寫實的畫法,也有近半抽象的作品。她通常在枱面上平鋪木板作畫,先讓不同的色彩流動混合,做成近似渲染的效果,細節上,畫作透出原色木紋的部份上還有建築、樹木和人物的仔細描繪,看來是先畫了在底層,但Bouie說其實是最後才加上的。
Bouie的畫展早在開幕前一星期已陳設好,這在藝術界極其罕見,除了因為她投入起繪畫來仍然瘋狂,常畫一整天不作休息外,Bouie說也因為自己極度缺乏安全感。「幾年前,仍有人說我的作品老套啊。」她畫風不中不西,同代中大畢業藝術家都是搞當代概念的,但她愛畫畫,承認在這成長過程中一直是孤獨的,「我在中大不是標青的學生,有的人是中媒,有的西媒,我不中不西。」這不中不西,反而後來成了她的風格,「我不用去分,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說。
蔡鈺娟《彼月此日》
日期:即日起至4月1日
地點:嘉圖現代藝術
香港筲箕灣東大街17號成昌樓2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