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甫抵達現場,打過招呼,坐下來呷一口茶。滿臉笑容下,總有一絲緊張及警覺。
她的新作《明月幾時有》上映在即,卻連環發生敏感事件。「希望這齣戲唔好替老闆蝕錢囉。」《明月幾時有》製作費過億,從來真性情的許鞍華,對敏感問題難免謹慎。她緊張電影上畫,緊張票房。坊間批評三個主角都是香港人,但都找了外人演,她說:「這個戲,我去拍我想拍的故事,也要做一些必須的妥協。」
今年七十,許鞍華珍惜每個機會。「如果有命,我想拍一部藝術性好一點的電影。如果拍唔到,我唔順氣。」
文:何兆彬
攝:Ben Tam
必須做的妥協
每齣電影都有它的命。如果說有新聞好過無新聞,那《明月幾時有》是有不少談論點的。電影的背景是抗日期間香港,主角是方蘭(史稱方姑)由小學教師秘密成為游擊隊隊員,偷偷替其傳遞信息及物資。對影迷來說,關注點先是電影突然在上海電影節由開幕電影中除名,再被傳媒發現內地版海報刪去了葉德嫻的名字,Deanie姐也沒有參與國內任何宣傳。看過電影,會發現葉德嫻在戲中角色吃重,根本是主角之一。當然,也關注故事背景在香港,但三個香港角色,都由外地人演,演主角教師方蘭的是周迅,演游擊隊隊長黑仔是彭于晏,演方蘭男友,到日本人處做臥底的是霍建華。
「拍這齣戲,最難是題材。因為我們又要在內地放映,又要在香港放,Casting要好努力平衡,才不會令港人反感,而又令大陸人有興趣。」許鞍華:「現在的時勢,大陸會說我們沒有興趣知道香港歷史喎!在香港放映,又會有人問:點解會有幾個外江佬喺度扮香港人嘅?但若電影沒有幾個大明星,根本就不成事,所以就要好小心去拍我自己想拍的故事,而要做一些必須做的妥協。」港人對卡士上的介懷,許導不服,「我覺得找非香港人來演香港人,其實是沒有問題的,甚至是應該的。只要他啱個角色。」
「拍這齣戲,最難是題材。因為我們又要在內地放映,又要在香港放,Casting要好努力平衡,才不會令港人反感,而又令大陸人有興趣。現在的時勢,大陸會說我們沒有興趣知道香港歷史喎!在香港放映,又會有人問:點解會有幾個外江佬喺度扮香港人嘅?但若電影沒有幾個大明星,根本就不成事。」
她承認,選大明星既是適合角色,又因為有號召力,「其實我覺得佢啱,同埋佢有號召力!如果你唔搵佢,開唔到戲囉。」她說:「其實香港一直有很多不同貫藉的人在此生活,上海人、福建人成行成市。香港是混集了各種貫藉,這是香港特色。但為了統一,我們又不敢在把語言搞得很複雜,否則去到了新界,演員要講鶴佬話!本來想過要王菀之講客家話,但這樣好影響她演出。就決定由得它全部統一。」戲做出來了,她就不再多想,「現在我交了貨,就無擔心。」
敏感話題遲啲講
話閘子打開,還是要談談最敏感的話題:怎麼上海電影節會臨時把《明月幾時有》的開幕電影取消了?「我覺得它不讓我做開幕電影,那是OK的。我不認為不做開幕電影是很嚴重的事。問題是為什麼不讓你做開幕電影?」許鞍華突然自動提出重點問題,然後大笑:「咁如果你係自己友呢,就不要問了。」這一招倒令記者不好意思死追。那選角選上Deanie姐葉德嫻,是一早就預料到會困難重重嗎?她先是一笑,再瞪大眼說:「若果你唔介意,我想遲啲先至講,除非你想我齣戲禁咗啫!但關於這件事,我是沒有投訴的,老闆是很幫我的,我並不是被欺負的單位。但我想件事順利啲,套戲可以上,因為越講就越亂。」那記者追問你你怎辦?「但其實又無人死追住我,真的沒有,大家真係好義氣。」
「問題是為什麼不讓你做開幕電影?咁如果你係自己友呢,就不要問了。」
她說,自己的心願只是好想拍一齣抗戰片,「這是我心願,拍到就算了。」這齣戲成本高,若不是這麼順利,是否會以你從前的模式創作成小規模文藝片?「本來我係諗住咁,因為兩母女的古仔,可以好細。但變咗劇本會好難寫,這種劇本要好有Inspiration,可能要搞三五年。我的想法,係一有機會就拍,不要慢慢等。我不想寫了出來又唔得,又再寫過。如果寫兩三個人的戲,Drama要好勁!我不是說我的編劇唔得,而係在現在這時勢,人家讓你拍,你就快快在不偷工減料下將它拍好了。」有沒有想過,在平衡時空下你拍了那個小規模文藝片,會變成怎樣?她大笑:「唔得呀,我要賺錢呀!咁我食乜呀?邊個養我呀?你不要問假設性問題啦。如果假設性,我就不會這麼老,我又大把錢。」她笑。
因為老闆肯出資,《明月幾時有》的製作頗大,美術、道具、戲服都製作認真。電影的背景是香港的抗戰史,但給大陸觀眾的訊息,她承認就有所不同,「當然照樣是跟他們說香港人的故事,但我想那不是賣點吧!」在大陸,宣傳上會側重愛情吧?「會呀!是愛情、驚險劇情,或母女吧。但說到電影的歷史意義,老闆是認同要拍這樣一齣電影的,他很想拍一齣香港故事。」
感動於人們的義不容辭
《明月幾時有》的創作緣起於四年多前,「當時林炳坤(監製)找我拍東江游擊隊,我就好呀好呀!?飯應!但後來他說還是不拍了,或者到大陸找投資者看看。」許鞍華說:「博納說可以拍,我們才開始認真做資料搜集,當時剛好遇上抗戰七十年,坊間出版了好多書,又有展覽,我們就不斷的去看,結果找到了這兩個故事。當時我還未開拍《黃金時代》,因為最初我不知道香港有游擊隊,這段故事沒有人講過,當中又有動作等等,我很好奇。」做資料搜集,也找還在生的老人家談抗戰情景,電影中,也有幾幕回到現代做口述歷史的場面,「最初他們有Talk我就去聽。例如有人告訴我他家裡本來開酒家的,於是有好多米跟薯仔,不用捱餓,還有就是結婚時就坐消防車去飲。跟老人家談很有趣,都不成劇情,但都有助於創作。因為除了打仗,我們也需要知道當時生活氣氛。」
歷史記載,東江縱隊游擊隊除了救人,又有炸橋等激烈行動,許鞍華鏡頭下的這個故事,即使宣傳會提到有動作場面,緊張刺激,但還是齣文藝作品。可以想像,由不同的導演執導,方向肯定大異其趣,「當中有些場面是技術限制了,例如本來歷史上他們是炸窩打老道橋,那我們要建橋又要爆炸,場面會很複雜。也不是沒資金拍,而是我不喜歡拍場面太複雜的戲,我不太喜歡炸橋那段情節。」
「參與的人各階層都有,大家都互不認識,大家互靠暗號來聯絡,方法很原始,而且做完就散,但竟然成功地救了好多人──一共八百多人!這行動很特別,沒有重大傷亡,令人看了很振奮。」
「電影裡有兩個故仔,一個講大逃亡,那是一個營救行動。參與的人各階層都有,大家都互不認識,大家互靠暗號來聯絡,方法很原始,而且做完就散,但竟然成功地救了好多人──一共八百多人!這行動很特別,沒有重大傷亡,令人看了很振奮。」許鞍華:「另外我看到兩母女的故事,她們像是普通人。一邊去飲,一邊帶訊息。女兒(方蘭)看來像乖乖女一樣,她不像一般的游擊隊。她母親目不識丁,但最後竟然(為了抗日)而犧牲了。」許鞍華電影常有母女的描寫,這是她的情結,「原本的記載上,方蘭母親是很支持她行動的,但我們想把它改寫成母親本來不支持,但後來竟然犧牲了。我們沒有完全跟足史實,現在看來,這有點寫得不足。」
打動許導的,其實是一班互不相識,甚至幾乎是烏合之眾之士,合力去做一件沒有私利,只是認為對的事,「因為他們覺得是一件事,而且好多待救的人不是知識份子。參與營救的尤其是低下階層,最多是小學老師、賣魚佬等等,大家認同就去救人。」戲中有一段方蘭協助茅盾逃回國內,而方蘭正是他的忠實讀者,「但救人的大都不像方蘭本身是Fans,全部人只是好像為了一件事而去做,這樣,義不容辭就更突出了。」
如果未Reach到我好唔順氣
拍了幾十年電影,近兩齣戲都是大製作。口裡笑說要錢的許鞍華,著緊的是什麼?「我着緊嘅,係我想拍一套比以前拍得好嘅戲。我知道點拍嘅,但係呢,不是我一個人能做到的。我需要有個編劇看事情跟我好似,再放幾年下去,傾下傾下,慢慢去蘊釀。」她不喜歡「埋版」──三五個人傾劇本,她總是每次只找一個編劇,「因為人人思想都唔同,要找編劇同你夾,是很難的。」
許導對自己的要求是嚴謹甚至苛刻的,「我覺得現在我拍的戲是有水準的,但唔係好正囉──如果你問我。我唔應該咁講,講出來好像我唔係……如果我仲有命的話,我想拍一啲Artistically好一點的戲。但如果我要賺錢,那沒有辦法了!」說到這裡,她又大笑。
也就是說,你心目中那套戲未拍出來?
「唔係心目中。我沒有那套戲,但我知道Standard在那裡,而我未Reach到,我就好唔順氣。如果死咗,我都未係一個一流導演。一流導演唔係邊個喎,係英瑪褒曼噃!唔係吳宇森喎,哈哈哈!最少都係王家衛啦。」王家衛在你心中係咁高?「嗯,佢嘅創作係OK嘅。」但她心中的戲,她不肯說,「一講出來又得罪人,呢啲好個人,好難解釋。又未必係嘅,就無謂講。我講出來嘅嘢成日都做唔到。」對她來說,她追趕的是殿堂人物如英瑪褒曼(Ernst Ingmar Bergman)、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看到但做不到她不甘心,「梗係啦,你唔係想拍好啲咩?你覺得你做唔到咩?因為係英瑪褒曼你就做唔到咩……就好似費尼里《大路》(La strada)咁嘅戲。我唔係話拍到咁好,但係類似咁。」
說到這裡時情緒多少波動,拍片四十多年,她心裡一把火,仍燒得旺盛。
(編按:篇幅所限,印刷版經大量刪節,此為完整訪問)